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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风尘仆仆,仿佛刚从沙漠里钻出来,车头上落着厚厚的尘土,以至于难以分
辨汽车本来的颜色。汽车颠颠簸簸地开进杏园,停在那片新猪舍后边的空地上。
空地上散乱着砖头瓦片,还有一些沾着泥巴的麦草。三辆汽车像三个尾大不掉的
怪物,折腾了半天才停妥当。这时,我看到,从第一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蓬
头垢面的蓝金龙,从后边那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会计朱红心和孙家老大孙龙。
然后从第三辆车上的车厢里,站起了孙家三兄弟和小鬼一样的莫言。这四个小子
的头脸上尘土很厚,活像秦始皇的兵马俑。这时候,我听到从车厢里和挂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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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了猪的哼哼声,哼哼声渐渐变大,变成了齐声尖叫。我心中兴奋无比,知道
猪的红火日子已经开始。这时我还没看到这些沂蒙山猪的形象,仅仅听到了它们
的叫声,仅仅嗅到了它们屎尿的古怪气味。但我预感到这是一群丑陋的家伙。
洪泰岳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飞驰而来,那时自行车还是紧俏物资,每
个大队的支部书记才可以凭票购买一辆。洪泰岳将自行车支在空地的边上,紧靠
着一棵被砍去了半边树冠的杏树,连锁都没上,可见他的兴奋非同一般。他像迎
接远征归来的战士一样,张开双臂跑向金龙,你不要以为他要拥抱金龙,那是外
国礼貌,大养其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兴这一套:洪泰岳张开的双臂在到达金龙面
前突然下垂,他伸出一只手,拍拍金龙的肩膀,说:“买到了吗?”
“一千零五十七头,超额完成任务!”金龙说着,身体便摇晃起来。洪泰岳
没来得及扶他,他就一头栽到地上。
随着金龙的晕倒,孙家四兄弟和夹着一只人造革黑色皮包的会计朱红心也摇
晃起来,只有莫言还精神抖擞,他挥舞着胳膊,大声喊叫着:“我们杀回来了!
我们胜利了!”
红通通的太阳照着他们,使场面显出几分悲壮。洪泰岳招呼着大队里的干部
和民兵,把这几个劳苦功高的买猪人,连同三个司机,扶的扶,抬的抬,都弄到
了饲养员居住的那排房屋里。洪泰岳大声吩咐着:“互助,合作,找几个妇女,
擀面条,煮鸡蛋,慰劳他们,其余的人,都来卸车!”
车挂斗后边的挡板刚打开,我就看到了这些可怕的东西。它们哪里是猪!它
们怎么配叫猪!它们七大八小,毛色混杂,身上无一例外地沾着肮脏的粪便,散
发着刺鼻的恶臭。我慌忙夹起几片杏叶,堵塞了鼻孔。我原以为他们会弄来一群
美丽的小母猪与我做伴,使我这个未来的猪王享尽艳福,没想到竞弄来一群野狼
与野猪杂交出来的怪物!我原本想再也不看它们,但它们那侉里侉气的外地口音
又让我感到好奇。老蓝,尽管我有一颗人的灵魂,但毕竟还是一头猪,你不能对
我期望过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一头猪?
为了减轻它们的尖叫对我耳膜的刺激,我揉烂两片杏叶,团成球儿,堵住耳
朵。后腿发力,前腿举起,我把住那两根杏树权儿,取得了一个开阔的视野,将
新建猪舍旁边那片空场上的景物尽摄眼底。我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在七十年代的
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将扮演重要角色,我的事迹,最终将被莫言那小子写进经典,
我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我要保护自己的视力、嗅觉、听力,这些,都是我创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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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的必要条件。
我将前爪和下巴放在树权上,借以减轻两条后腿承受的压力。树权因我的压
迫而下垂,并微微颤抖。一只啄木鸟贴在树皮上,歪着脑袋,用黑色的小眼睛,
好奇地看着我。我不懂鸟语,无法与它交流,但我知道我的形状让它感到了惊奇。
我透过疏朗的杏树叶子,看到那些从车上卸下来的家伙,一个个头昏眼花、腿脚
发软的可怜样子。有一只嘴如柱笼、两耳尖削的母猪,可能是因为年老体弱、不
堪旅途颠簸,一下车就晕了过去。它侧卧在沙地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
还有两只模样略微周正些的小母猪,看样子极像一母所生,都弓着脊梁,在那里
呕吐。它们俩的呕吐,像病毒性感冒一样迅速传染,使半数的猪,弓起了呕吐时
的脊背。其余的那些家伙,有歪着的,有趴着的,有借着杏树粗糙的树皮蹭痒的,
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天哪,多么粗糙的皮肤!是的,它们身上有虱子,有
癞癣,我要保持警惕,与它们拉开距离。有一只黑色的公猪,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家伙瘦而精干,嘴巴奇长,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坚硬,肩膀阔大,屁股尖削,
四肢粗大,眼睛细小但目光锐利,两只焦黄的獠牙,从唇边伸出来。这家伙基本
上就是一头未经驯化的野猪。所以,当众猪因长途坐车体力不支丑态百出时,这
家伙却悠闲地散步看景,宛如一个抱着膀子吹口哨的小流氓。几天之后,金龙为
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刁小三。刁小三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
的一个反面人物,对,就是那个抢了少女包袱还要抢人的坏种,我与刁小三的戏
很多,按下不表。
我看到,在洪泰岳的指挥下,社员们将那些猪捉进那五排二百间猪舍。捉猪
的过程纷乱而嘈杂。那些智商低劣的家伙,在沂蒙山区被野放惯了,不知道进了
猪舍就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它们把进猪舍当成了上屠场,它们放声痛
哭,它们尖声嚎叫,它们胡碰乱撞,它们四处逃窜,它们都使出了最后的力气,
做困兽之斗。那个在牛时代里干了许多坏事的胡宾,被一头发了疯的白猪撞中小
腹,仰面跌倒后,费劲坐起来,面色灰白,头冒冷汗,捂着肚皮哼哼,这个倒霉
蛋,心地阴暗,自视才高,什么事都想掺和,但吃亏的总是他,真是既可恨又可
怜。你大概还记得我作为一头牛时,在运粮河广大的河滩上,修理这老小子的情
景吧?几年不见,他更老了,门牙脱落,说话漏风,但我作为一头猪却只有半岁,
正是青春年华、黄金岁月。莫道轮回苦,轮回也有轮回的好处。还有一头豁了半
个耳朵、鼻子上扎着一只铁环的阉公猪,暴怒之下,咬伤了陈大福的手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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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与秋香有染的坏蛋,夸张地大声嚎叫,仿佛整只手都被公猪咬掉而不仅仅伤了
一个手指。与这些无用的男人形成对照的是那些行动迟缓的中年妇女,有迎春,
有秋香,有白莲,有赵兰,她们都弯着腰,伸着手,嘴里发出“哕哕”的声音,
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到墙角的猪靠拢。尽管这些沂蒙猪身散恶臭,
但这些女人脸上却没流露出丝毫厌恶之意。她们的微笑是那么真诚。猪们虽然还
是发出惊惧的“哐哐”声,但却没有逃窜。女人的手伸过去了,不避污秽地触到
了它们的身体,她们为它们搔痒。猪禁不住搔痒;人架不住吹捧。它们的斗志顷
刻之间便被瓦解,一个个眯缝起眼睛摇摇晃晃地软在了地上。女人们顺势把这些
被温情俘虏了的猪抱起来,一边在它们的腿缝里搔着,一边就把它们送到了猪舍
里。
洪泰岳对女人们大加赞赏,对那些粗野蛮干的男人冷嘲热讽。他对坐在地上
哼哼不止的胡宾说:“怎么,鸡芭被猪咬掉了吗?看看你这熊样,起来,躲到一
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对惨叫不止的陈大福说:“还有你,哪里像个男
人,即便是咬掉了两个指头,也用不着这样哭嚎!”陈大福攥着手指道:“书记,
我这是工伤,公家要给我医疗费和营养费!”洪泰岳道:“你回家等着吧,等着
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派直升机来接你去北京治伤,没准中央首长还会接见你呢!”
陈大福道:“书记,你用不着讽刺我,我虽然傻,但好话坏话还是能听出来的!”
洪泰岳啐了陈大福一脸唾沫,又对准他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滚你妈的蛋!
你傻,你偷鸡摸狗时怎么不傻?你争竞工分时怎么不傻?”说着,又踢了陈大福
一脚。陈大福躲闪着,喊道:“共产党还打人啊?”洪泰岳道:“共产党不打好
人,对你这样的二流子,除了打别无良药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边去,看
见你我心里就憋闷!二小队的记工员来了没有?今天早上,参加抓猪的人都记半
个工,但胡宾和陈大福不记!”“凭什么?”陈大福拔高嗓门吼叫着。“凭什么?”
胡宾尖着嗓子吼叫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