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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几口气,看着女儿,慢慢道:“你先起来。”
待独孤萦起身在榻上坐稳,才沉声开口:“究竟怎么回事?你既要坦白,便坦白到底罢,不得再有丝毫隐瞒。”
独孤萦本没打算继续瞒他,当下从一年半前偶遇皇太孙宋洛说起,源源本本,细细道来。独孤铣偶尔发问,也一一作答。说到打胎未遂,差点一尸两命,宪侯下意识捡起块石头,捏得粉碎。说到胁迫未遂,与六皇子交易破裂,捏碎了第二块石头。说到李易传话,双方缔结同盟,捏碎了第三块石头。等说到孕期作假,以安皇帝之心,后头还预备瞒天过海,继续作假,把皇曾孙充作皇太孙,独孤铣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捏石头了。
抖着手指向自己女儿:“你、你们……”
独孤萦坦然道:“我答应了殿下,陛下驾崩之前,决不泄露此事。初三日闻得噩耗,我无法出门,传讯不便,故而一直在等候爹爹。女儿只担心……爹爹伤怀之下,不愿登门,就此远走东南。若当真如此……”
独孤铣再没有耐心在此浪费,霍然转身,大步离开。
这时已过三更。他在京城御道上策马狂奔,初冬天气,夜风凛冽,心里憋着的那股火却熊熊而起,整个人都似要燃烧起来。
今日大殓,城中戒备森严。很快就有巡城的戍卫军官兵追赶拦截夜行之人。独孤铣勒马停步,夜色中有如修罗当道。不等他亮出腰牌,那领头的军官已然认出宪侯面貌,立刻敬礼放行。
独孤铣一口气奔到宫门外。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冲动,当此非常时期,宪侯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发事端。然而他不知道,如果不能马上见到他,会不会直接被心中业火烧成灰烬。
魏观听下属来报,宪侯半夜入宫,慌忙出去查看。
“我要见殿下。”
魏观为难:“殿下子时过了才从西宫出来。除非是紧急军情,否则都明日再说罢。”
独孤铣道:“比军情更紧急。有劳奕侯帮我问问。若殿下说不见,我就在此等到凌晨。”
魏观拿他没法,一边嘟囔,一边进去传话。过一会儿再出来,道:“殿下竟然还没睡,反正你来了,好好劝劝罢。”
太子依旧睡在寝宫暖阁里。值夜的内侍将宪侯送到门口便止步。
独孤铣定了定神,才抬腿走进去。说也奇怪,一进这道门,那火烧火燎如沸浆滚水般鼓荡的心绪,忽然就平静下来。
宋微正盘腿坐在床上,身边乱七八糟,铺了满床的黄绫奏折。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道:“你来做什么?”
独孤铣望着他。烛光中脸色苍白若纸,眉眼明晰如墨线勾勒。
霎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问:“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还有几个时辰就登基了,紧张。瞧瞧我爹以前批的折子,找找做明君的感觉。”
独孤铣不知该答什么。
倒是宋微又问一遍:“你来做什么?”
独孤铣心想:是啊,我来做什么?事已至此,还能做什么?
脑子倏忽变得清明,双膝跪倒,磕头行了个大礼。
“殿下登基大典后,臣即刻启程远赴东南。临行之前,臣唯有一个请求。”
宋微放下手里的东西:“你说。”
“臣……恳请殿下,允臣单独私下向殿下辞行。”
宋微心中吐槽,娘的你这会儿正干着的是什么?半夜闯进来不让人睡觉,还不叫单独私下辞行?板着脸点下头:“成,你辞吧。”
“谢殿下。”独孤铣站起来,欺身就到了床边,拿起宋微的衣裳往他身上披。
宋微挣扎一下,感觉箍住自己的胳膊蓦地收紧,索性不动了,看这厮到底要干嘛。
因为登基大典须着衮冕,孝服过后再换回来,因此这时候宋微身上均属常服。夜间寒凉,寝宫里地龙已经烧起来了,里外相加,也不过两三层单衫。独孤铣犹豫一下,时间无多,叫内侍总管临时去取外套大氅未免麻烦。扯过床上絮得最暖和的丝被,将宋微裹住,抱起就往外走。
宋微这下可忍不住了:“喂!你个混蛋,你干什么?”
“我说过了,向殿下辞行。”
“辞你娘个头!你现在要跟小爷私奔,小爷不干了!小爷等着做皇帝呢,你个人渣算什么……”
独孤铣下巴抵在他头顶,忽然喊一声:“小隐。”
宋微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声音戛然而止。
“小隐,别怕。我带你去散散心。”
怀里的人没说话。独孤铣把他抱紧些,一路抱出寝宫大门,吓得值守的内侍和门口的奕侯瞠目结舌。
“宪、宪侯这、这是作甚……”魏观脑洞大开,第一反应是宪侯劫持太子造反。然而太子马上就登基了,以宪侯权位,哪里用得着造反?立刻又想这两人该不会打算私奔吧,江山社稷荣华富贵都不要了。顿觉大有可能,额头冷汗直冒,“你、你把殿下放、放下……”
宋微从独孤铣肩头露出半个脑袋,冲魏观眨眨眼睛:“我睡不着,叫他带我出去散散心。你领几个靠谱的人跟着来罢。”
奕侯来不及阻止,宪侯已经抱着太子殿下直出寝宫大门了。赶忙点了一队人马,紧跟上去。
魏观以为这两人就在皇宫里遛遛,过得一阵才发觉,独孤铣竟是带着太子径直出了侧宫门,翻身上马,纵蹄飞奔,向城东而去。幸亏宪侯还记得控制速度,与后边侍卫始终保持数丈安全距离。
魏观简直欲哭无泪。太子登基前夕,非要跟老相好出宫散心什么的,究竟是闹哪样!还好跑得一阵,他就认出走的是落霞湖重明山方向。半夜三更,根本没有人,不至于惊扰百姓,或者走漏消息。临时派人通知巡城的戍卫军副统领苏方,调拨人手,沿途警戒。
独孤铣任由他安排调遣,只顾着将怀中人裹紧抱稳:“小隐,困的话,先睡一会儿。”
这一句恍若咒语,宋微登时就困得不行。“嗯”一声,在清幽寒夜哒哒的马蹄声里,阖眼睡了过去。
被拍醒时,马蹄声已经消失。他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独孤铣如雕塑一般的下颌与胸膛。转过头,看见天边一片浓重的深紫,天地相接处,横着几缕暗金色,有如烧红的铁线。
“这里是……重明山顶?”
“是,重明山顶。”
宋微动了一下,想看得更清楚些。独孤铣立刻抱着他坐直,靠在自己胸口。
重明山绝对海拔有限,尚不及西郊狮虎山。然而此山位于城中,是整个京城的制高点,京都胜景,尽入眼帘。大夏地势东南低而西北高。自京都苑城以东以南,大片开阔平原。站在重明山顶向东南眺望,视野极好,可饱览大夏最富饶最美丽的部分江山。
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已经过去。晨光微熹中可看见剪影般的城市轮廓。河流湖泊波光闪烁,渔火街灯明灭跳跃。沉寂安静之中,孕育着即将到来的勃勃生机。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四方延伸,南面一片最高大雄壮、华美瑰丽的建筑,正是皇宫所在。
宋微喃喃道:“我都没有来过这里。”
独孤铣原本憋了一肚子话,要等他醒来质问。然而抱着熟睡的人在山顶站一会儿,那些带着怨念的问题,都仿佛被山风吹散了一般,变得杳无踪迹。而那些长久以来累积的歉疚、心疼和担忧,亦化作脚下无言的山石,沉默却坚定。
听宋微这么说,于是笑了笑:“你以后会常常来。陛下过去身体好的时候,重阳节常率百官登高,秋冬之交,也常于山脚围猎。”
宋微撇嘴:“睡个午觉都被我爹一杆子支到三年后。登高围猎,猴年马月去了吧。”
“不会的。登高围猎,既是闲暇放松,亦是祛邪祈福,扬威崇武的大事,还能和睦君臣。只要你想来,年年都能来,只看如何做而已。”
宋微忍不住咧嘴。怎样名正言顺玩耍娱乐这样高级的技巧,三位国公是一定不会教给太子殿下的。
独孤铣接着道:“小隐,只要你站在这里,即便我身处东南,也一定看得见。”
低下头,贴到宋微耳边:“不要怕,小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这里来。我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这是你的江山,你的天下。不管我在哪里,都是守着你,护着你。你高兴,我便高兴;你难过,我便难过;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便死。小隐,我答应过你的事,唯有现在……终于可以做到了。”
远处,海面下的太阳仿佛一个睡不醒的孩子,懒洋洋地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一会儿缩回去,一会儿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