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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头应了,默默拾了那金蟾蜍,装进怀里,于我依依别了。我不忍看他那依恋模样,让伺儿画眉送他。
自此再没见过这小叫化和那三道刀疤的男子,也不知结果怎样。杜十娘烟花中人,日日新客,夜夜繁华,渐渐把这事儿遗忘。要不是柳遇春误伤,我也不会忆起六百年前的琐事一桩。
正想间,却听见";呱呱";声,宛若蛙啼。忙顺声寻去,地上赫然有一金色活物,疙疙瘩瘩,丘丘林林,两眼鼓胀,嘴边如同有两小喇叭,正在歌唱。
黄灿灿一片,不是蟾蜍,那是什么?
我忙揉了揉眼睛,以为这只鬼也眼花。难道杜十娘六百年道行,已练的意念所至,便有实物幻化?不,不,不可能的啊!
那蟾蜍却自跃入我掌,我欣喜万分,抓住了它,正不知如何那它疗伤。却见一张纸从面前飘然而下,我急急抓了,只见上书大字,墨迹犹新,原是医疗方子:把活蟾蜍放入热汤,汤中先放小芋数个,待蟾蜍抱芋而死,即可喂予伤者,伤口自可好了。
是谁暗中助我,却不肯现身?可是那臭道士,走了走了却是悔了,回来帮我?
顾不得那么多,救人要紧,先得把汤褒了。
杜十娘忙煮了一锅费水,把小芋络绎的投入。不一会儿,那芋在水里浮,沉,煎,熬,煮——一场不由自主的人生似的。
我把手掌一松,那蟾蜍一道黄光般跳入,那般英勇,似生来便等这样的死日。只见它在水里转了数圈,四脚抱定一颗芋,最圆满的一颗,如抱着亲爱的月亮似的,眼大睁着,显是死了。
呀,好生残忍!救一个原是用万物里另一个的死换来那生的。
我忙盛的喂了柳遇春。他";咕咚";一下把那蟾蜍和芋全数吞了。我待去看他伤口可是美好如初,却听他喃喃,媺,媺,杜媺……
我一下呆了,手里的碗也跌落,这柳遇春,他怎么知道六百年前杜十娘的名字,难道梦里有什么人在暗示他,当下这孙宝儿,是只是一只生前为妓女的鬼么?
快,快,快,丢下他,跑到水低去好了!!!
那里,一切,都无须解释。
31
忙急急想把他放下,逃走得了,一了百了。
他却双目紧闭,脸色红赤,双手乱抓,头上的汗珠如雨流下,呀,可是杜十娘喂错药儿给他,才引得他神经错乱,胡说开了?
此刻万万走不得,他需人照顾,要不会出差错。忙找帕子,弄冰水,好敷他额。
帕子覆他额上,他仍在说,媺,媺,那日一见,我就知遇着劫数。我爱你,我爱着你,你可晓得……
杜十娘听了,如遭霹雳,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可是耳朵得了臆症,我也在做了那梦中人了?朝窗外看,阳光粼粼,高楼大厦,不是六百年前,不是蓬莱仙阁。
是当下的世啊,鬼耳听来的皆是人造犬马,电光声色。
难……难道如今这世上也有个叫杜媺的,令他如此牵挂着?怪不得那孙宝儿幽怨他用情不专,睡梦深处念着别的女人的。
他却在迷乱中伸手想抓住什么,我怜悯,把那手儿递过,他紧纂着,无望的哀说,媺,媺,看我一眼,只一眼,我就满足……
好卑微的爱,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无根的眼风,水上的浮萍,飘飘的客。
杜十娘生前是个哄男人的主儿,这个自难不倒的,忙把他扶住,娇声哄了,遇春,杜媺在这,正看着你呢!
一听这话,他的眼睛突然睁开,惊喜在眼里燃了篝火,吐着舌,恨不得一下将我焚了。
媺,是你吗?你肯看我一眼了?人说十分春色,三分流水,你肯顾盼间予我三分,我也是那有福的人了。
说至此,眼里的火却渐息,摇着头,不,不,你骗我的,你不是杜媺,杜媺长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美艳不可方物,李甲他,他,他那辈子修来如此艳福?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我,眼里流出两滴泪来,眼帘轻轻闭合。
天,这个深情男人,前世今生,轮回往复,他,他,他原来是爱杜十娘的!
六百年了,这么大的密秘,我今日才晓得!
怪不得他与李甲同来院坊,来了一次,却不肯再来做那恩客。素素思他,他推脱什么与他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来是谎言一个。
杜十娘一听他如此说,皮骨皆遭了感激的地震,软软的跌坐在他的身侧。
这才是最贵重的珠宝,最无价的爱情,百宝箱里任意一个比之,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石子一粒罢了。
他仍在迷乱的低唤,媺,媺……
这只鬼忙把脸儿变了,因了感激,变回了六百年前风致独标,轻轻摇他,低低唤了,却喉咙一哽,暗了娇媚,亮了真情,六百年的暗恋,令杜十娘做假不得,遇春……
却再也喊不出。
他睁眼看我,狂喜难禁,颤抖如风中的叶子,双掌轻轻的捧住我的脸,媺,媺,是不是真的?我可是又做了梦了?
不,不,遇春……
他捧着我的脸,含笑的,甜蜜的,突然软软的向后,要跌倒似的。忙扶住了他,他却闭着眼儿,安然的睡了。
呀,看来药性儿过了。
与他和衣躺在床上,拿纤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眼,他的口,他的鼻,他的山山水水,棱棱角角,他是美的。
呀,这个男人,好深沉的男人,他把爱给密了封了,藏了六百年,以可以解脱,却在迷乱与梦中把心事倾泻而出。谁知他道道轮回,死死生生,怎么走的那奈何桥,如何饮的那孟婆汤,能独独不肯把妓女杜媺忘了?
泪儿下落,滴他面额。
可是该这只鬼该还他的?世上千债万债,杜十娘不怕底本与利息,而惟有情债太贵了,那是用鲜扑扑,红盈盈的心儿抵了押的。
……
房子越换越大,他带回来的女人一个与一个不一样。
张阿姨、王阿姨、李阿姨……一个个阿姨,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的过,花红柳绿,明灭的开放。
他抱她至膝上,一个一个的问,虽知答案只有一个,仍是不肯厌倦的问着,宝儿,喜欢这个阿姨么?
她胳膊环着他的脖子,那是她的乾坤啊,他是她的呀。她小小的心都知道,这个世界惟他爱她。她拿脸儿蹭着他的胡子,看一个,摇一下头,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
重复的一句,他含笑的听着,如听阳关三叠,她的童音便是宫,是商,是徽,是羽,合了音律,妙不可当。
每一句不喜欢,一个女人的脸儿便如蜡烛熄灭,淡了,暗了。在这淡暗里,而她独独亮着,带了光,一寸一寸的长,胳膊腿儿细长,胸前也有花蕾在悄悄的含苞了。
就这样,长至十六岁了。
妈妈不再重要。因再没有人说孙宝儿没有妈妈,欺辱她的人会遭天道报应,那个骂她卑下的小女孩,没几天便在回家的路上,滚下楼梯,丢了一颗门牙。
他这样爱她,他是她的骄,她的傲,她的自尊与信仰。
每次开家长会,他不象别的家长,即使万般忙,他都抽时间来,坐第一排,温文尔雅的与老师说话,还给学校捐桌,捐椅,揖书,捐钱,只要可捐的他都捐的,为了她,他充当了爱的大使,本市有名的慈善大家。
他们都有妈妈。可谁能有这样的爸爸?
他们没有,而她孙宝儿就有这样的爸爸。
十六岁的她把孤儿院的不快全数遗忘。她快乐明亮,他的钱,他的善,他有目的投资令她裙角飞扬,额头高昂,双眼里装满快乐,走路一蹦一哒。
呀,这世上谁肯无凭的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