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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鹏鹏断腿前后的情况吗?”
沈非无言。
吕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想知道你儿子断腿前后的情况吗?”
“你说,我听着。”
吕乔的语气很平淡,她说:“之前我在为你公司参加全国投标,这一点你也知道。当你的公司入围后,已经是鹏鹏伤后的第三天。我一直以为你公司的抢救小组在全力照顾鹏鹏。我在三天之内都没有接到关于鹏鹏伤势的任何消息。我是带着业主考察组到的上海,他们要对你公司做最后的考察,然后再进行背靠背的打分,确定中标单位。赶到上海的时候,我记得当时已是五月底,天气很热。我安排好同我一起到上海来你公司考察的八个人,才赶往医院看鹏鹏。”
吕乔走到椅子边坐下,接着说:“我看到鹏鹏的身上盖着一床很厚的棉被。我轻轻地掀开那床棉被,一块块已经烘干了的血迹像硬壳贴在鹏鹏的那条伤腿上。那条伤腿发出一股尸体般的臭味差点让我窒息。”吕乔重重地叹口气:“我喊鹏鹏的名字,鹏鹏没有答应我,我摸摸孩子的头,烫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左右看看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冲到了医生的办公室,我给医生跪下了。”
吕乔没有再流泪,她在轻轻地叙述,叙述沈非不知道的细节。
“医生说,我们没有支付医疗费,所以就没有给孩子输血。医生说,到现在为止,孩子已经过了伤后24小时的最佳手术时间。但是在伤后72小时成功救治的临床病例也是有的。我恳求医生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医生最后同意马上做动脉照影,看看伤腿是否可以尽量保住。”
沈非在晓鹏的床边坐下,低着头,听吕乔接着说:
“中午12点,当我交了三万元住院费之后,手术主刀医生找我谈话,说孩子的腿拖得太晚了,确诊为‘失血性坏死’。只能尽量保,问我同不同意如果保不住腿就保命。”
吕乔又点燃一支烟:“我同意了。但是医生说鹏鹏的各个器官已经在衰竭,手术台上危险很大,假如不治,问我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说‘不能’。”
吕乔望了沈非一眼,又重重地叹口气:“医生说,你的孩子马上进手术室,并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到一家医药公司去买两根人造血管。并要求我一定要在孩子进手术室之前把人造血管交给手术医生。”
“我发疯一样往六医院的大门外跑,找到那家医药公司花了一万六千元买了两根类似橡皮筋一样的血管回来。”吕乔无神地望着脚下的地面:“中午一点二十分,医生手拿两根消毒后的人造血管,把鹏鹏推进了手术室。”
吕乔累了,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任那泪水从那长长的睫毛中间涌出来。沈非站起身走到吕乔身边,为她揩去泪水。
沈非的心颤栗着。他的吕乔在他看来永远都是那么的开朗,那么的让自己心襟摇荡,他没想到他的吕乔还埋藏着这么深的痛苦,而且是没有人分担的痛苦。
“下午三点十五分,手术室的医生戴着医用手套,手套上全都是血,走出手术室问:18号手术台的家属在不在?我说,我就是。医生说:病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必须截肢才有可能保住性命。我说,人造血管为什么不可以用上?医生说,整条腿已经全部坏死,血管早就栓塞,用不上了。”
吕乔说到这里大声地哭起来:“我说,我说我的儿子不能没有腿,求求你们不要截掉我儿子的腿!医生说:如果你不同意截肢,这孩子马上就会死!现在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你快说,截不截肢?”
吕乔哭得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她的头靠在圆桌子的边沿,继续对沈非说:“我没有办法了,我颤抖着手,在医生提供的‘同意髋骨脱离手术’的单子上签了字!”
沈非也泪流满面,他蹲下身,把吕乔抱起来,放在了晓鹏的床上躺下。一年多了,沈非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关于晓鹏截肢前后的所有情况。先是自己从国外回来听说晓鹏截了肢,又听说吕乔在四处找他,紧接着他又借故出了国。半年后,当他再次从国外听到消息吕乔已被刑事拘留时,他才从国外回到上海。当吕乔第一次取保候审的时候,他就与吕乔没有了任何联系。直到这次吕乔在杭州被逮捕,在萧山机场才是他们自晓鹏截肢后的第一次见面。想到这儿,沈非攥着拳头,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头部打去!他恨死了自己,尽管他不同意公司在乘他出差期间举报吕乔,但是他也没有采取任何积极措施来消化吕乔与自己公司的积怨。
沈非把吕乔的头发往后拢拢,对吕乔说:“说吧,说出来你会舒服一点。”
吕乔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签了字,同意医生为鹏鹏截肢。医生拿走了我签字的单子,递给我那两根人造血管。”吕乔深深地做了一下呼吸,说:“一直到夜晚八点四十五分,晓鹏被推出了手术室,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家属进去陪同。我没地方可去了。我很想给你公司打个电话,但是我不知道可以找谁。我又返回了手术室,在门口的一大堆医疗垃圾里发现了鹏鹏的那条残腿!我坐在地上,抱住鹏鹏的残腿哭得昏死过去!”
吕乔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许久她又说:“鹏鹏是个很健美的男孩子,非常喜欢搞运动,跟你年轻时差不多,甚至比你更喜欢运动。鹏鹏的那条残腿尽管已经发黑,尽管已经开始腐烂,但是孩子那条腿的线条非常的美。我醒过来又摸着孩子的那条腿,一点一点的抚摸,我把它抱在怀里,久久地不肯撒手。搞卫生的人强行把鹏鹏的腿从我手中夺走,我站起来用头把那个人撞倒在地,又把鹏鹏的腿抢了过来。就这样反反复复,当我再次苏醒的时候,鹏鹏的腿已经不见了!手术室门口的垃圾全都清理干净了。”
沈非紧紧地抱住吕乔恸哭起来!
如果说,爱一个人只是她的外表,那只是昙花一现。显然,沈非和吕乔的相爱已经脱离了这个范畴,他们是由表及里的相爱。如果说,当某一日,出现了关乎两人共同关心的话题,又从这个话题中产生了另一个飞跃的爱的质变,在世界上,这种爱就非常的可贵了。当然,另一种说法是:当爱到最后就不是爱了,那只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崇拜——对爱的崇拜。那么沈非和吕乔的爱究竟发展到最后是会在一种什么层次?
“我去给你倒点水。”沈非擦去泪水,恍恍荡荡地走向客厅,自己先倒了一杯凉水,仰脖灌进了肚里。他闭上眼睛让悔恨的泪倒流,他要记住这一切,他要咬牙记住这一切给吕乔带来的痛苦。也许从今往后,吕乔的悲伤倾述将会伴随他的一生!
他又倒了一杯凉水,又晃晃荡荡地走进晓鹏的房间,把吕乔扶起来,慢慢地喂给吕乔喝。
“为什么你不给公司打电话,为什么?”沈非问道。
“我到了医院没有见到任何公司的人。我就知道他们都躲开了。我说这些并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你想,你不在国内,也没有人知道我跟你的关系。在你公司员工的眼中,我并不是你公司的人。这一切都很正常。”
“后来呢?”沈非又问。
“天亮了。我又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去守着。医生告诉我,下午三点可以让我进去看鹏鹏,只能会见半个小时。我心里顿时轻松了下来。我想起了那考察组的八个人。我赶到了考察组下榻的宾馆,在路上我给你工厂打了个电话。说是带人去参观。请他们派车来接。”
吕乔把水喝完后,沈非又把吕乔放下来,躺好。
“你没跟工厂的人谈鹏鹏截肢的事吗?你可以告诉厂长呀。你就说你需要援助!”
“我当时没说。我带考察组的人参观后,工厂安排请客。这时候我才说:我儿子昨晚上做了截肢手术,我需要回医院照顾孩子。所以就把考察组的人交给了工厂来负责招待。当时工厂通知了黄副总,下午黄副总赶到了工厂接待他们。”
吕乔到这时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她握住沈非的手说:“考察组返回的时候,我去了机场送他们。考察组的组长对我说:你在孩子截肢的情况下还这样认真地工作,我们很感动。但是由于我们是来考察的,不敢去医院看望你的儿子,也不敢对你表示更亲密一点的关系,因为这次招投标是全国性的,甚至是国际性的。我相信你能够理解。”吕乔望着沈非,接着说:“当公司最终中标后,这位考察组的组长给了我一个电话,他说:正因为你的忘我精神,让我们考察组全体成员受了感动,背靠背给你这家公司打了最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