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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眨了几下眼睛,就看见窄窄的柏油马路对面,向晓欧坐在树荫下一张租来的小板凳上,正着急地朝这边张望,看见他,怔了一下,然后立刻站了起来。阳光隔着层次的法国梧桐叶撒在她身上,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很紧张。
他隔着人群朝她做了个OK的手势,她捂着胸口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过好一会儿,脸上才慢慢展开笑容。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她拍拍胸口,“先是听说拒签了好几个陪读和探亲的,后来这边他们给树剪枝,那么大一根树枝突然就掉下来了,差点砸到我头上…”她一把抱住鉴成的肩膀,“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笑着笑着,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当时已惘然(123)
那个周末,他们在向晓欧家里吃晚饭。
“快吃快吃,鱼是活杀的,可新鲜了!”向晓欧的妈笑眯眯地夹起一大块鱼肚皮肉放到他碗里,“知道小许喜欢葱烤鲫鱼,买了十几条呢,吃个够,”一面叹口气,“唉,也真是,去了美国,天天牛奶面包的可怎么过呀…”
“美国也能吃到中国菜的,”向晓欧说,“我们上网查过了,他去的那个地方,是X州的第三大城市,有几千华人,不过,”她顺手也夹一块鱼肉堆到他碗里,“当然不能跟自己家里比了。”她看看他,无限同情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去美国,而是去支边。
“阿姨,我和晓欧,我们希望在我出国前结婚,您觉得可以吗?”等向晓欧哥哥嫂子走了,向晓欧对他使个眼色,他终于问,“这样的话,晓欧以后就可以申请去美国陪读了。”这几天里,他们都在讨论这件事,结论是不如趁早,反正还有几个月,时间来得及。
仔细想想,也是应该结婚了。“那件事情”,后来又发生过一回,是在去年初夏,两个人衣服都穿得很少的时候,向晓欧沮丧地说“我妈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从此防微杜渐。现在一切就绪,这个话题封存许久,一旦开启,便现实得迫人而来……征求长辈同意,拜见亲友,办手续,拍照片,订酒席,等等等等,都是需要时间的。向晓欧的意思是一切从简,登记一下拍个照片就完事,“我哥结婚的时候那副排场,看着都累死人”,她抱怨着,但口气并不坚决,反而透着点向往,加上亲戚朋友间各种约定俗成,也不可能太随便,前后花几个月并不为过。
向晓欧的妈稍愣一下,看看他,随后马上反应过来,“结婚啊?”她拿起桌上的热水瓶给许鉴成添茶,又看看自己的女儿,微笑着说,“那是好事啊,明天就把你哥哥嫂子叫来让他们帮忙,”说着眼圈有点红,回头看看五斗橱上向教导的照片, “老头子啊,这下女儿也要出嫁了,你开不开心?”
向家就这么搞定了,许鉴成自己那边更加简单,外公外婆见过向晓欧几次,印象很不错,外公呵呵一笑“红袖添香啊”,被外婆骂一句“老不正经”。
一切顺理成章,简直有点不像真的。
顾洁很起劲地替小姑张罗,没几天就拉他们去那家她拍过结婚照的婚纱店,是她一个同学的亲戚开的,拍全套内外景打八折。
向晓欧试了一套又一套婚纱,每试一套都来问他“好不好看”,他总是说“好看”,但她总是不满意,直到他站得累了,找张椅子坐下,抬头不当心碰上旁边道具的一角,额头上痛了起来。他一边揉一边走到镜子前,刚才正好撞到了左面额上靠近头发根的地方,那里长着一块疤,淡淡的,形状有点像个小脚印。
“这件怎么样?”向晓欧在身后问他,“喂,好看吗?”
她问了几遍,他才回过头去,愣了一会儿才回答,“挺好看的。”
“怎么男人也喜欢照镜子。”她在半透明的面纱后面笑着瞪他一眼。向晓欧穿那件婚纱十分漂亮,然而那个刹那间,他突然有点恍惚。
那天拍了很多照,每次闪光灯下去,“刷”地眼前一道亮,都仿佛在证明,他的确要结婚了,这不是做梦。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心里却越来越索然,在内心某个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暗流泉水一样挣扎着向上喷涌,没等没出地面,就被什么东西给压了回去。那个时候,他想起向晓舟从前说过的,“反正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
拍完照,换回便服,向晓欧说,“你刚才怎么手心里都是汗,把我的手套都弄湿了。”
他把汗湿的手放进口袋擦干,对她笑了笑,“走吧。”
他如约请赵允嘉吃饭,让她选地方,她挑了一家四星级酒店楼下的餐厅,他特别多带了些钱。
他到的时候,赵允嘉正在和服务员吵架,因为不许她在餐厅里抽烟。
当时已惘然(124)
赵允嘉右手夹着一支细细长长的香烟,头上刚刚点着,指着桌上景泰蓝花瓶旁边一块小牌子对一个西装笔挺的服务员发难,“你们自己写的,‘男士请勿吸烟,谢谢’,又没说女士。”
那位服务员看上去年纪很轻,脸涨得红红的,“小姐,你抽烟会妨碍别的客人。”
允嘉转过头去看看四周,“别的客人都在哪儿呢?”那不是高峰时间,餐厅里只坐了稀稀拉拉几桌子人。她朝许鉴成招招手,一面对服务员扬扬眉毛,“我烟点都点着了,总不能不抽吧。”
那位服务员有点为难,“小姐,真的不行,老板看见会说我的。”又加一句“我们这里外宾多…”
“外宾怎么了?这支香烟还是外宾做出来呢,”允嘉不耐烦地挥挥手里的烟,“好了好了,就抽一根,你们老板看见,让他来找我,不关你事,行了吧?” 一面指指桌上的菜单,“唉,我们要点菜了。”
服务员记下他们点的菜,收起菜单,又不放心地关照一句“就一根”。
“知道了。”允嘉端起桌上的冰水喝一口,想起什么,又把服务员喊回来,笑嘻嘻地问,“有烟缸吗?”服务员无奈地去不知哪里找了个烟缸来。
允嘉抽烟的动作还有点生硬,看得出也是学了没多久,姿势却摆得颇为花哨。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问。
“去年,”她指指手里精致的浅蓝色烟卷,“没事抽着玩,这个牌子不错,分很多口味,我喜欢这种薄荷香草的,又凉又甜。”她把烟递过来,示意他“要不要试试”。
他摇摇头。
“这种烟本来也是适合女人抽的。”她把盒子拿回去,又抽一口烟。
他几乎想说“没有什么烟适合女人抽”,又吞了回去。
他们一边等上菜一边聊着天,他这才知道允嘉的妈已经去了深圳。她这回结婚很低调,几乎谁都没通知。
“他们去了次九寨沟,我妈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我说你们蜜月旅行,我跟去当什么电灯泡,”允嘉舔舔嘴唇,半眯起眼睛,过一会儿,又说,“我给了我妈十万块钱。”
“我妈死活不肯收,后来我只好直接把钱打到她银行帐户里去。她要还给我,我就问她将来万一在深圳需要很多钱急用,比如生场大病什么的,是宁可花我的钱,还是去找那个男人的女儿要,我妈说不出话来了,那人的女儿很厉害,看上去爽快,骨子里又精又抠那种。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后来还是觉得钱最实惠,不过,那种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是我在给我妈办嫁妆,”她摇摇头,轻轻笑了笑,点掉些烟灰,“其实,钱就是钱,简单得很,你管它怎么来的。”
“你还住那里?”
她点点头,“不过不会很长了。他要跟他老婆离婚,然后娶那个电台主持人,” 她又自嘲似地笑笑,“人家不会跟我一样,要就光明正大,他这次也的确下了狠心,听说经济上可能会很吃亏。”鉴成想起就在不久前,还在报纸上看见关于那个人的文章,赵诗人写的,热情洋溢,满篇流光溢彩,标题是“xxx的道路”,里面说他“最大的遗憾是工作繁忙,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这句话倒也没说错。
他终于告诉允嘉他要结婚了。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垂着眼帘,目光停留在手里的烟,已经烧过大半,红星延伸开去,慢慢烧成一条细细长长的灰。
那条灰掉下来,落在桌上散开。她开口问,“几号?”
“七月二十六号。”
“那么热的天结婚?”她一面伸手拿过餐巾纸擦桌上的灰,一面微笑着问。
“嗯。据说那天日子好,阳历阴历都不错。”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六,又有八又有六的,是挺好。”允嘉说,把手里裹了烟灰的餐巾纸捏成一团。
那天吃完饭是他买的单。他的口袋里少了六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却多出一叠绿色的钞票,整整齐齐地用牛皮纸包着,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