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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初三很关键,你要抓紧,别老看电视了。”
“你回来的时候,可以帮我补功课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许留一堆作业叫我帮你做。”
允嘉笑了笑,点点头。
鉴成去学校报到的那一天,爸爸本来说要带允嘉一起去,让她“见识见识高等学府”,可是允嘉赖在床上,怎么叫都不肯起来。等鉴成把行李塞进桑塔纳后备箱,打开车门,回头看看自家的阳台,却发现她趴在围栏上,两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突然回头,允嘉愣了一下,随后对他挥挥手,慢慢地展开一个微笑,仿佛有什么十分高兴的事。
许鉴成呆呆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确认今天并没有扣错扣子,裤子拉链也没忘记拉。抬起头,允嘉还在对他微笑,并指指旁边的车,爸爸已经在车里催他了。
他钻进汽车后座,爸爸问“磨蹭什么呢”,三合一人才林小姐笑着发动汽车“我看是舍不得离开家吧”,许鉴成心不在焉地随口答应着,一路上却都在想着允嘉刚才的微笑。
她在笑什么呢?
她笑起来真是挺好看的。
以后几次鉴成回家,允嘉的确有发奋学习的迹象,不但按时完成作业,自己看起参考书来,问出的问题也有章法了,居然连头发都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看上去有点滑稽。爸爸和后妈把这归结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汤骥伟去了向往已久的北京,对着长城和故宫激动完毕之后,写回来信里只是诉苦:先是吃饭,他从小娇生惯养,嘴刁得很,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急得他妈险些想把糖醋排骨和油爆虾真空包装了快递寄过去;然后是气候,天气干燥,衣服固然隔夜就干,却也害得他三天两头流鼻血被同学耻笑;风沙大,刮得脸发疼,手背上已经裂了几条口子…等等等等。
过一段时间,“饱暖”方面适应得差不多,又自然而然思起“淫欲”来。从前以北大为目标,多看一眼女生都怕分心,现在既定目标实现,突然发现“娘们儿”其实也是挺可爱的一种生物。一个学期过去,下手快的男生已经都“抱得美人归”,而自己却还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於是下定决心要找个女朋友给他洗袜子。这个里程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理科班里男女比例失调,出色一点的女生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抢手,他虽然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可是千里迢迢北伐而去,打的是客场,连普通话的卷舌音都没说利索,还动不动鼻子里要塞团棉花,看着像是隔几天就被人揍了一顿,哪是北方哥们的对手?
汤才子和许多出师不利但头脑灵活的理科男生一样,向文科科系的广大天地进发。研究一番,他发现文科女生有很多优点,比如会打扮,比如有诗意,比如讲情调,这些都是讨人喜欢的;然而,文科女生也有很多缺点,其中要命的一条是她们要求男朋友同她们一样会打扮,有诗意,讲情调,这是不讨人喜欢却又拿她们没办法的。
许鉴成曾经在晚上十一点接到汤骥伟打来的长途,在电话里气急败坏,“日本有个叫什么树的,写了篇有关森林的书,你看过没有?”
“是…村上春树吧?”
“对对对,就是那村里的树,他那本书说什么的?”
“我没看过。”
“你不是学文科的吗?”
“学文科的也不等於一天到晚看小说啊。”
“那是小说?”汤骥伟长长地“唉”了一声,“难怪呢,完了完了…真的完了…”原来前几天他约会一个中文系的女孩,人家问他对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有什么看法,他说“据我所知那是一本有关植物学和环境保护的著作,挪威所处的北欧在这方面做得尤其成功,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女孩子当时什么也没说,过后却再也不肯见他。他想来想去,一定是那本书上出了岔子。
许鉴成听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笨哪,没看过就老实说没看过好了,充什么胖子。”
“那多丢人,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许鉴成想起跟向晓欧谈论徐志摩的心情,叹了口气,“以后呢,碰到人家问你没看过的书,你就这么说,这本书嘛,我是好几年前看的,情节已经有点模糊了,但我记得写得很感人,然后把话题岔开,不就行了?”
“哥们,不愧是过来人,厉害厉害。”汤骥伟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在电话里作揖。
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打电话来大骂许鉴成出馊主意,因为这次撞到另外一位才女,问他觉得某本书怎么样,他想也没想就照搬台词“好几年前看的,情节呢已经有点模糊了”,偏巧撞上枪子,人家问的是当年刚刚出来的“廊桥遗梦”。
汤骥伟咬牙切齿,“你丫害人不浅啊。”许鉴成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那年冬天,向晓欧到许鉴成的学校来过一次,从前的几个同学凑在一起吃了顿饭。她把那套徐志摩还给他,“看完了,谢谢你。有空也到我们学校来玩。”看她的样子,的确开朗许多,许鉴定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寒假过后,他去向晓欧的学校看她,却正赶上她情绪低落。原来,她哥哥谈了一个女朋友,已经相处快两年,关系很稳定,可是这次春节见过他父母后却说性格不合,提出分手。
“我哥难过得要命,”她踢出一块石子,“说是性格不合,其实还不就是觉得我们家庭条件不好。我哥已经跟她明明白白讲过,当时她还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一下又变卦,算怎么回事。”
“有些事情,听到和看到,感觉可能不太一样吧。”
向晓欧沉默半天,抬起头来,幽幽地说,“也没什么,人都是这样。”
她看着许鉴成,神情很惨淡,又轻轻地说了一遍,“人都是这样。”
许鉴成也看着她,突然脱口而出,“我不是这样的。”
22
许鉴成坐在卧室中央的小板凳上,看着面前墙壁上一片水渍。那是山墙,上面原来有一幅中堂,画的是八骏图,是十几年前刚刚分到房子时爸爸心血来潮买来的。自然是赝品,仿的不知哪位大家,连图章都冒得像模像样,爸爸当时很得意,“三米之内分不出真假” ,然后开始分析画里哪匹马看上去品种最好。
这幅中堂挂在那里许多年,逐渐变成了一样理所当然的摆设,一下子被揭走,整个房间都好像大不一样了。
鉴成苦笑了一下:那个人拿了回去发现不是真的,会不会回来骂我们假冒伪劣?
他突然发现,十几年来,自己的家就好像那一面墙壁:不知不觉中,雪白无瑕的墙面上一道道的痕迹印下去,少了一个人,多了两个人,现在又少了一个人,其间曲曲折折,悲欢离合,然而回头看去,已然错综复杂,分不出哪一道更深哪一道更浅。
对着那道空落落的墙,他突然意识到:爸爸、妈妈,都已经离开了他。
他心里一阵酸楚。
后妈在浴室里洗澡,水声开得哗啦哗啦。赵允嘉在厨房里洗杯子,煤气灶上的锅子里煮着东西。
“烧什么呢?”
“水。准备下面条,”允嘉平淡地说,“等我妈洗完澡就可以下了。你饿不饿?”
“还好。嘉嘉 ……”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有机会和允嘉单独说话。
允嘉把几个洗干净的杯子放到水池边,抬起头,看着他。
“我来洗吧。”他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用了,就快好了,”允嘉把两条沾满洗涤精泡沫的胳膊伸到他面前,“帮我把袖子再卷上去点。”
他替她把袖子卷上去,“其实 ……其实,你妈用不着这样的,反正我爸跑都跑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去,人家再凶,脸皮一厚,也不见得真敢拿我们怎么样。”
允嘉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脸皮薄得要命。死要面子活受累,说的就是她。你爸也真是的,要走也不跟她说一声,气死她了。”过一会儿,又添上一句,“不过,我要是我妈,起码留几件首饰下来,反正无论如何人家都会觉得我们有东西藏起来的。”
“说了,我看他恐怕就走不成了。”许鉴成叹了口气。这几天来,他无数遍地回想起那天和爸爸告别时他的神情和那个带着点苍凉无奈的背影,最后想通了,爸爸还是走了的好,只是这样一走,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见面。
事实上,许鉴成的父亲确实 一去杳无音信,直到如今。
他们一人端着一碗阳春面站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午饭只吃了点饼干,都饿极了,连最讲究风度的后妈都仪态全无,呼噜呼噜只顾往嘴里扒面条。
扒到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