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钟家豪漠然地看着他。
“那些东西,你就挑她喜欢的留下吧,全扔掉也行。”许鉴成无力地说,像是被对手抡倒在地的、被裁判数到十还爬不起来的拳击手。然后他转过身,回房间去整理东西。
下午,他又去公墓,带去一束橙色的玫瑰和“小王子”。
“六岁时,我在书里发现了一张很棒的画,那书名叫‘自然界里的真实故事’ ,内容是关于原始森林的。画上的大蟒蛇正在把一只野兽囫囵吞下,就像这样… ”
墓园里静静的,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地飘。
小时候,允嘉有次生病住院,他去看她,她装睡着,后来告诉他“我想看看假如我睡着了,你一个人会干些什么。结果你坐在那儿看书,一点都没劲” 。
现在她永远地睡着了;他读故事给她听。
日落时分,他读到童话最后一章。
“请记住这个地方,也许有一天,你去非洲沙漠旅行的时候可以认出它来。如果你真到了这里,别急着走开,等一会儿吧,你的头顶就是小王子的星星… ”
也许,将来有一天,他真的会到撒哈拉旅行,代她去看一看那个童话里的地方,去寻找属于小王子的那颗星球。
他从外套夹层口袋里掏出那只圆表面、宽时针的“上海牌”手表,这块表年纪同他差不多,到现在,表带上的皮脱落七八成,斑斑驳驳,像个脾气不好的老人,走不走全凭它的心情。
“哥哥走了,”他把表轻轻放在碑石前,久久地望着在上面微笑的她,“以后哥哥还会来看你的…有机会就来看你。”
他还她一个微笑。无论她躲在哪里,看见那块手表,就会明白……他来过了。
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顺着梯子爬下去,到厨房拿水喝,打开门,里面没亮灯,黑暗里却矗立着一个人影,一点红火明灭着,仔细看,却是钟家豪。
“今天一点多才关门,”钟家豪先开口,“几个喝醉酒的鬼佬冲进来,一定要吃宵夜,不想得罪他们,就多开了一会。你开灯吧。”
“噢。”他打开灯,伸手倒了杯水,钟家豪的脸色微青,很不好看。
“这几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要紧。”他递过烟盒来,许鉴成伸手抽了一支。
两个人默默地抽烟。
过一会儿,钟家豪突然说,“阿辰从前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经常日夜颠倒,白天睡得起劲,晚上不肯睡,唯一的办法是开车带她出去,车子里晃一晃,她就睡着了。有时我们从店里回来,已经困得要死,还要带她出去兜风,有几次一路开到伦敦,回来天都亮了……”他抽一口烟,微微笑了,“现在想想也蛮有意思,阿辰小时候比阿康难养一点,不过她会撒娇,高兴起来往你怀里一扑抱住你的脖子,哄得你做什么都愿意……”
许鉴成默默地听。
“你太太怎么样?”
“还好。”
“被你给气病的吧?”钟家豪语气里早先的火气没了,带着两分戏谑。
许鉴成苦笑一下,烟灰掉在袖子上,他抖一抖。
“你和阿允从前很好,是不是?”
他点点头。然后,断断续续地,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说不上为了什么,可能只是自己想讲,需要一个听众,另外,钟家豪或许也想知道。
他讲完的时候,天边微微泛起白光,两人的眼睛里都涌着红丝,还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钟家豪无言地打开排风扇。
许鉴成问他,“以后如果你再结婚呢?”
钟家豪看看他,并没有发火,只是微笑着说,“我哥哥也这么问我,他说,这么个家,总是没有女人不行…其实他建议我让你把阿辰带走,我嫂子不同意,她跟阿允很好的…不管怎么样,我起码还有个选择,就算再讨老婆,我也还可以选择讨哪个女人,人不好不要,不肯就算数,”他拿烟头点点许鉴成,“你呢,现成送她一个晚娘! ”
“后妈也不一定都是坏的。”鉴成喃喃地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后妈,他的莉莉阿姨,并不是坏人,骨子里其实挺忠厚,甚至有些缺心眼;那个喜欢穿金戴银唱沪剧磕瓜子、大叫“红中白板清一色”的女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得几乎像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他实在应当代替自己的父亲敬佩她。
“可是换成你太太呢?要是嫁个死了老婆的也就认了,自己老公在外面偷偷同人家生个仔,到了七八岁带回去给她养,你是女人你受得住?”钟家豪不依不饶,“你说说看,你叫我怎么放心?!做人哪,不能光考虑自己……”他使劲瞪许鉴成一眼。
许鉴成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钟家豪问他,“你太太和阿允,你心里更加喜欢哪一个?”
许鉴成在水池里掐灭手里的烟头,“我太太说,结婚的时候,我心里就没有她。”他惨然一笑,到那一刻,才突然想起,过去二十年里,并没有对嘉嘉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下轮到钟家豪沉默了。
天亮后他们不再讨论孩子的事,各自睡了一小会,钟家豪看报纸,许鉴成整理行李。
赵允嘉的遗物里,他请求带走三样,她的日记,那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还有一个镀银的别针,北斗星的图样,上面的第四颗掉了,留下一个洞,像被拔掉的虫牙。
允嘉跟他说过把这个洞补好了,结果还是没有。她总有一些事瞒着他,为了旁人看来可笑的自尊心;或许,是因为爱他,才那么害怕被他看扁,讲过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叫他走,叫他不要管她,叫他结婚,叫他生孩子。
中午,宇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我把她接回来了,”钟家豪说,表情又有些局促,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下午一起去送uncle,她老是说想去看飞机。”他咧嘴笑笑。
“Are you leaving?”宇辰睁着眼睛问他。
他蹲下身子,“Yes。”
“Today?”
“Yes。”
她嘟起嘴,长长地“呜”了一声,拧起眉头,“Don’t go。 Please; don’t go…”
许鉴成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微笑。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六七岁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无论哪个陌生人,在家作客几天,走的时候都难舍难分,过了也就忘了。这样,能让他自己好受一点。
靠近希思罗机场,天上掠过一架飞机,宇辰叫起来, “Aeroplane!”
“Aeroplane。”许鉴成跟着说。他坐在宇辰的旁边,一路上都在默默的看着她,有时说两句话。
到了机场,他办完手续,三个人站在机场大厅里,周围是川流的人群,各色的面孔,匆匆的步履,留不住一分一秒的样子。宇辰果真是来看飞机的,东张西望对着大玻璃窗外远处一架架缓缓移动的飞机兴奋不已,“One; two; three; four…”她扬起天真无邪的脸数,他陪着她一起数,然后他们比较哪个航空公司的标志最漂亮。
“我想四月份再来。”过一会,他直起身来,看看钟家豪。
“腿长在你身上。”钟家豪懒洋洋地说。
广播里开始通知,去纽约肯尼迪机场的乘客可以登机了。
宇辰问他,“Which aeroplane is yours? ”
他抬起头朝那一排飞机看过去。
他坐的是美航,从这个地方,看不出会坐哪一架,但他不忍让她扫兴,就指着一架有红蓝色兔子耳朵般标志的大飞机说,“That one。”
“That’s big!”宇辰叫起来,声音里一片惊叹,仿佛那架飞机真是他的,让他的眼睛潮湿起来。
广播叫过三遍,他蹲下来,脸对着她的脸,“Hey。”他想跟她道别,却不知说什么。
她对他微笑。
“Give me five,” 她突然说。
他点头,伸出手掌,他们一起念“one two three” ,然后掌心用力地碰到一起。
“Again。” 她说。
他们再来一遍。然后,再来一遍。最后,再来一遍。
她细软的手心贴着他的,他心里有一些安慰,起码教会她这么一点东西,今后她每次同人家玩这种游戏,或许就会想起他来,无论自己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至少不仅仅是莫名其妙给她买了一屋子礼物的陌生人。
飞机起飞,天已经黑了,夜空像一片深蓝的幕布。
还是无垠的星夜。
后排两个年轻的美国女人在叽咕感情问题,一个抱怨未婚夫不好,另一个听得不耐烦,指点迷津“你对他太好了,如果是我,就要提醒他,作为未婚夫应有的责任… 如果是我,就告诉他 ‘Hi Kevin; 这是 bullsh*t;b…u…l…l…s…h…*…t…’感情不是泡妞,没那么容易,他懂不懂,不行,你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看……”说着激动起来,反而同伴提醒她轻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