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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以后都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以前有一次,好像是在鉴成哥哥他们学校的操场上,看见北斗星,他要我许个愿。我许了一个,就是希望他甩掉向晓欧来喜欢我。他问我是什么愿望,我没告诉他,怕说出来就不灵了,结果还是没灵。现在看来,向晓欧是比我有出息,鉴成哥哥喜欢她,是对的。我有什么用呢?连英语也讲不上几句,时间长了,他说不定会嫌我,那样的话,我也会嫌我自己。可是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读书呢?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快一点钟了,阿丽还没回来,她今天回不回来了?我睡了,明天再想吧。”
“昨天阿丽半夜三更回来,一句话也不讲,今天早上说很生她未婚夫的气,因为他昨天晚上想同她那样,被她骂了一顿。我说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她说那也不行,然后就开始求主饶恕她的未婚夫,那个男人真倒霉,什么坏事都没干,也变成了迷途的羔羊。她说如果结婚前这样过,不能穿白色婚纱,要穿有颜色的,我说那就去换一件啊,她说‘你不明白’,我说照你这么讲,将来哪天我结婚,应该拿英国国旗来做婚纱。后来又要我别放在心上,说她是太紧张了,还问我第一次是不是很痛,我说忘了。她好像觉得不可思议,我说真的忘了。她说不是和孩子的爸爸吗,我说不是,但我希望是。”
“终于决定了,跟阿丽讲好,这么办,万一我死了,她会去替孩子找一个人家,很多英国人喜欢领养。我特地关照她尽量找个条件好一点的,阿丽这么善良,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那样其实可能比我自己养要好得多,就是估计鉴成哥哥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也没什么,他本来就不知道。这样我就放心了。阿丽去度蜜月,特地关照她姐姐天天来看我,她姐姐总叫我别害怕,她自己生了两个,说一定没问题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孩子也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出生做准备。还有一个星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又有点不舍得把她生出来,她陪了我这么整整九个月呢。”
凌晨时分,许鉴成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窗里的星星在朝他闪烁,它一直没睡过。他立刻把手边的日记又看一遍。允嘉的日记到此为止,后面半本是空的。鉴成一页一页不甘心地翻到最后,像是要从页缝里找出片言只语。可是没有。
阁楼上没有纸巾,他只好拿手去擦,擦到眼睛发疼。
吃早饭的时候,钟家豪说,“你脸色好差。”
他默默地什么也没说,嚼在嘴里的面包像木屑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多吃点。”钟家豪递过来黄油,他摇摇头。
面前突然多了一瓶果酱,抬起头,正碰见Aster 的眼光。她对着他轻轻地微笑。
他其实全无胃口,可还是挑了一小勺,铺在面包上。
Aster 的笑容展开了,“Have some more。 ”她把果酱瓶推过来一点。
“Thank you。” 他也对她微笑。许多年以前,允嘉被她爸爸赶回来,是他为她开的门,端出晚饭,叫她“多吃一点”;想不到现在,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叫他 “Have some more”,口气有点像是在对自己的弟弟。
人生真是又奇妙又冷酷。
钟家豪陪他去公墓,他终于看见了允嘉的墓碑。很宽的白色碑石,周围已经长出青青的草,绒绒的,像婴儿头上的胎发。碑石上有她的名字,钟家豪,钟宇辰,钟嘉康,她的父母。
没有他。
他的眼泪像千万条河流往回倒流,慢慢地,把心淹成汪洋大海。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童话里的小王子这么说。
他多希望,从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全是嘉嘉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然而,站在这里,再也不能不信,都是真的。
面前几尺的地下,就是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因为它让所有的距离,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离得再远或是再近,都没有意义。
“你有打火机吗?”他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薄地扬起。
钟家豪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许鉴成默默地蹲下来,从钱包和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美元、英镑,厚厚的一叠,堆在面前。他拿起一张二十美元票面的,慢慢点着,看着火焰从绿色票子的角上徐徐窜起,一张即将烧完,他立刻又拿一张凑上去。
“你……”
“她喜欢钱。”许鉴成说。
“嘉嘉……很喜欢钱的。”他心里的泪水海啸一般,把下一句话冲上浪尖。他终于扶着地面大声哭了起来。当时已惘然(166)
许鉴成面前的票子一张张烧掉,后来钟家豪也掏出身上的钱堆在一起,他们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化成火焰,绚丽而凄楚地在风里舞动,火焰上方的空气微微地抖。
火苗灭去,团成一簇灰,几粒不甘心的红星挣了几下,慢慢消失了。一切回复平静,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鉴成突然想,在那个用纸钱的世界里,他刚刚烧掉的,会不会被当成伪钞,用不出去;那样的话,允嘉会怪他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他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同时也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已经过完了。
小时候,他一哭,爸爸就说,男人多哭会变成太监,可是,妈妈死的时候,他哭,爸爸也跟着哭,没完没了。
到现在才明白,男人不能哭,不是因为怕变太监,而是因为,女人的眼泪用来博得怜爱,而男人的眼泪,是用来惩罚自己的。
钟家豪说“要不,你待久一点,我等一下再来载你。”
许鉴成点点头。
钟家豪或许觉得他一定有话想单独跟允嘉说,所以避开,可是,好一会儿,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遍轻抚着允嘉墓碑上那张照片,从额头、眉毛、脸颊、嘴唇,到下巴,她对他微笑。
“哥哥来看你了。”他说。
他的手指停在相片里她圆溜溜的鼻子上,她一样地微笑。
“哥哥看你来了。”他又说。
她还是在微笑。
“你送的那条领带很好,”他仿佛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还有,我见过Aster了,她跟你小时候很像,真的很像。”
一只麻雀落在旁边的草地上,圆睁两眼瞪着他。旁边的墓地前,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个中年人,阴沉着脸把一束康乃馨放在石碑前,好像是来吊唁母亲;相比之下,允嘉墓前那一大捧白玫瑰格外醒目。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公墓是个奇怪的地方,来的人个个悲痛欲绝,墓碑上的人却多半是一张微笑的脸,让人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真是去了一个比人世更好的地方?
旁边的男人走开了,皮鞋有节奏地敲打水泥地面,声音越来越远,单调而沉闷。
“喂。”他靠在允嘉的碑旁边坐下,轻轻地说,仿佛那一边的她是睡着了,他想把她叫醒跟他说话,又有点舍不得,就像那回在机场见面,她依偎在他胸前,闭着双眼做梦一样的情景。
有种说法,上天会还给每一个人在母亲肚子里的时间,如果怀足九个月出生,那就是九个月,人死后,那段时间内,灵魂还留在世上,一切的回忆都存在,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但其他人看不见他们。等那段时间过去,上天拿走那些灵魂前世的回忆,然后送他们去投胎;因为回忆往往太沉重,不该带走。所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前世。
这种想法让许鉴成心里一阵颤栗,他猛地抬起头,伸手去抓眼前的空气,什么也没抓到。他又抓了几次,还是空的。
他回身靠在碑上,默默地在心里说,“嘉嘉,你踢哥哥一脚吧,就踢脑门上。”然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早春的风夹着清冷擦过他的皮肤。
他睁开眼睛,额头上的疤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又闭上眼。
“你是不是在生气?”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头上的疤一直没有痛。但是,他却对这种想法越发着迷: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还记得他,知道他来了,应该会感到高兴吧;也许,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只是他看不见;她故意不听话,是在怪他呢。
鉴成这才明白当年外公去世后,外婆对着旧照片说话的心情。是因为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可以期望,才只能寄托于那些无谓的想法;无论是否荒诞,的确像落水人面前的稻草,最起码,给让悲伤灭顶的心一点点慰籍,有,总比没有好。
晚上,回到钟家,钟家豪把车停入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