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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开双臂,拥余绅入怀。
这一路,他比以往更清明地看到上海里面两个世界的差别。
若是他没有遇见薛覃霈,他如今也只能站在那一条河岸,与无数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起,站在被上天放弃的地方,面对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面对他所无法理解的另一个世界。
他还求什么呢,他还求什么呢?
薛覃霈拿自己的外套罩住了余绅,几乎是抱着他进了屋。虽然这里谁都没有,没有危险,可他就是喜欢这样。
明明就是这样脆弱,逞什么强啊。
然后他几乎是试探般的,吻了吻余绅的额头。唇触上去的一刹那,薛覃霈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发烧了?”
他这才发现余绅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从他家一路跑来自己家。外面的天还是冷的,猛然开门还会有种刺骨的感觉。
薛覃霈的心都扭了一下。
然而余绅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沉沉地把头靠在薛覃霈怀里,说一些胡话。
他把余绅抱上楼,放在自己床上。余绅揪着被子的一角,像是睡沉了,却又反反复复地翻身。薛覃霈不会照顾病人,因此打电话给自己家的私人医生休斯先生,让他现在过来。
休斯是个美国人,在英租界里娶了个中国老婆。
他半夜匆匆赶来,面色严肃地进了门。薛覃霈打量着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心里猜想一定是刚从老婆身上爬起来。想要窃笑,但是忍住了。
休斯似乎是有点不满,他给余绅看完以后抬头用相当流利的中文说道:“问题不大,吃点药明天就好了。我现在得走了,希望您晚上过得愉快。”
愉快愉快,不能再愉快了。
薛覃霈几乎掩饰不了自己满脸的笑意,嘴角大咧着目送无奈奔波的休斯医生远去。
他看着安静睡在床上的余绅,白嫩的面庞因为发烧染上一丝酡红。他的手还紧紧揪着被子一角。
这是薛覃霈平生度过最安宁的一个夜晚。
有情欲,可是也无所谓了。能看着就很好。
不过他后来还是把余绅叫醒了,毕竟知道一定要先喂他吃药才能让他睡。
可余绅醒了以后却又不肯睡了,他硬撑着眼皮,咕咚咽下两颗药丸,然后攥着薛覃霈的手道,嘴唇发抖,好久才吐出字来:“薛覃霈…”
两双眼在表白心迹后第一次这样直接地接触,余绅却是显得有些绝望。他冰凉的手不自觉就抓住了薛覃霈的,然后哽咽一声,“我爸死了,我找不到我妈了。”
薛覃霈脑袋里轰鸣一声,余子蟾死了?
他强笑,安慰余绅道:“你发着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说。我现在就想办法帮你找找你妈,先安心睡一觉好么?”
余绅突然又哽咽了一下,把头埋进薛覃霈的胸前,泣不成声:“我好喜欢你啊。”
薛覃霈的心都快化了,他压抑着全身所有动作,只为将柔情尽数付诸在这三字里,他低声道:“我也是。”
然后他看着余绅睡着,帮他掖好被子,下楼打了个电话。
“喂,爸,我有件要紧事,你能不能派人找一找余绅的妈妈?她自己一个人跑到英租界,现在找不到人了。……还有,余子蟾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薛文锡那边也很吃惊,一边即时派遣小分队寻人,一边答道:“没怎么啊,我就是让报社把他的工作给撤了。另外我什么都没干。”
薛覃霈听闻,知道这事是跟薛家脱不了干系了。但好在事情本身性质并不是特别恶劣,因此也算是把半颗心放了回去。
扣下电话,他又回屋趴在床边守了一夜。
然而他不知道,真正的噩耗还还没有来得及到达他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薛覃霈又是先打电话,这次他沉默了,薛文锡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是头疼。
余妈在英租界里被几个日本人强奸了,跳进河里刚刚才被捞起来。
薛覃霈很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在他所经历的短暂的人生里,从未有任何一个女人曾像余妈对他那样好。他妈死的早,后来也没怎么接触过女孩,她带给他的关切温柔对他来说几乎有种家人的感觉。
而这样一个人,竟惨遭横死。
不都是因为他的自私么!
薛覃霈想着余妈的笑容,恨恨地扣上了电话。
事实上,更憋屈的人当属薛文锡。
他因为参与了搜查,亲眼看见了尸体的惨状,当场便几乎咬碎一口牙。可他现在实在得罪不起日本人,也只能撂手不管,先把余妈的尸体收拾好带回余家和余爸摆在一起,其他的事也只能日后再说了!
等余绅起来,病果然已经好了。薛覃霈不敢把这事先告诉余绅,只能哄着他跟他说先回趟家帮忙把尸体下葬。
等到路上,薛覃霈把余绅哄得高兴点了,他才把余妈的事说了出来。
余绅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张着嘴,瞪大了双眼问薛覃霈:“你说什么?”
薛覃霈则是迅速把他摁到自己怀里:“没什么。”
他哪知道余绅悲痛难以置信到极致已经哭不出来了,还在后悔自己的莽撞。
他等了很久等胸前的温湿,却并没有等到,只是等到一句轻轻的“谢谢”。
薛覃霈愣了好久,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把整个生命沦陷在这一句谢谢里了。
即便把这么多的感动都集中在两天里塞给他,他还是红了眼眶,他在心里大骂一句操,然后温柔地蹭了蹭余绅的头:“傻瓜,谢什么。”
车还在开。路边的风景渐渐从洋楼变成平房,繁华变得脏乱,有瘦弱的中国人在路上看着他们的车经过,手里端着破碗,眼中是涤荡不清的浑浊和不解。
薛覃霈扭过头,挡住余绅也不让他看到。
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害得余绅家破人亡无处依存,虽然他知道无论余绅变成什么样只要他还在一天就一定会管一天。不过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总也不至于傻到和余绅说你爹算是我们薛家害死的吧,于是只能这样,心里带着愧疚,看着余绅红着眼在自己面前不停地说谢谢,把这罪恶的补偿当做恩典。
况且他多么想留住余绅啊。
连命运都悄然无声用心良苦地把他们摆到了这一步,他又有什么放弃的道理呢?
就像他们第一天见面一样,他们的一生似乎都在这种怪圈里循环,薛覃霈揍了那个想要留住余绅的小男孩同桌,而余绅看了看他同桌,还是坐在了薛覃霈身边。
就像薛覃霈这辈子都在试图赶走余绅身边所有的人,而余绅还是留在了薛覃霈身边。
第29章 贰拾玖 小团圆
那一天在余绅的记忆里占据了相当惨烈的一页,与之同时刻下的,也是最炽烈的爱。
以至于后来每次再回忆起薛覃霈,他的所有无法磨灭的气息总是与一种近乎于绝望的窒息感一起袭来。就像每当他回想起母亲难以瞑目的双眼和不堪的尸首时,总能感觉到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握住了自己的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爱,自己的生命。
因为舍弃不掉爱,所以疼痛也要承受。
那一天的阳光还是明媚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一个家庭的崩塌而有任何知觉,蓝天也一如既往干净得无辜。
他安静地埋葬了自己的亲人,安静地去往了另一个家。
余绅的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环顾了一圈,看到自己的行李还整齐地摆在屋子一角等着主人带他远渡重洋。
薛覃霈送给他的。一只闪亮的小皮箱。
想到自己辛苦一生的父母,余绅几乎有一种被人掐住脖子的绝望。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他们的儿子,自己没心没肺,不要被这样无私的奉献牵累。他想,只要有钱就好了,不要感情,这是最好的生活。
然而他痛,痛啊。
却只能束手无策。
说实话余绅并不怕死,他怕活着,或者说,他怕活成自己这样。
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要逆着心意逃离。
然而他又比谁都清楚。
说要不在乎谈何容易,人要是心里把什么看得重了,就总有个牵挂在那儿,忘不了,就把自己徒劳地困住了。
锁在自己手里,钥匙却是他的。
真要逃离,也是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毁灭。
薛覃霈转头看着静默的余绅,又抬头看看天。阳光正好,小河的水好像不那么清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