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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从那天以后,倒有好些日子也没上他们这儿来过。世钧想着他在家里乐叙天伦,就也没有去搅扰他,隔了总有一两个星期,方才打了电话给他,约他来吃晚饭。那天下午,世钧却又想着,他把叔惠约到这儿来,当着翠芝,说话反而不便,他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里和他多谈一会,然后再和他一同回来。世钧这样想着,就也没告诉翠芝他是到哪里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里,走到三层楼上,却寂然无声,不像有人在家。世钧是来惯了的,他在房门口望了望,看见许太太歪在床上睡中觉,半睡半醒地拿着把芭蕉扇摇着,一半拍在身上,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席上刮着,嗤啦嗤啦地响。世钧便往后退了一步,在门上敲了敲。许太太问道:“谁呀?”一面就坐起身来。世钧笑着走了进来道:“伯母给我吵醒了。”许太太笑道:“就已经醒了。睡中觉也只能睡那么一会,多睡了头疼。”世钧笑道:“叔惠在家吗?”许太太道:“叔惠出去了。”世钧坐下来笑道:“伯母可知道,他可是上我们家去了?”许太太道:“他倒没说。”世钧道:“我约他到我们那儿吃晚饭的,我来没别的,就是想找他早点去。伯母可高兴也上我们那儿吃便饭去?”许太太笑道:“我今天不去了。跟你说老实话,天热,我真怕出门。”世钧便又问道:老伯也出去了?儿忙着写标语。“世钧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吗?“许太太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纪了,跑了去夹在那些年青人中间,我说你走得动吗?他说还要扛上一个大旗呢!“世钧听着,便想起叔惠上次说的,说这次回来,发现他父亲现在非常积极。他从前是个名士派乐天派,本来也是有激而成的,因为这社会上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惯的,现在解放了,一切都两样了,所以他做人的态度也跟从前不同了。
许太太去给世钧倒茶,一面和他闲谈着,问他那两个小孩几岁了,上学没有。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搁着,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照片,许太太便向世钧笑道:“你看见过没有呀,这就是叔惠的媳妇。”世钧别过身去看那照片,许太太喜孜孜地也伏在桌上一同看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伯母”,许太太和世钧同时回过头来一看,却是曼桢。曼桢站在房门口,也呆住了,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世钧。满地的斜阳,那阳光从竹帘子里面筛进来,风吹着帘子,地板上一条条金黄色老虎纹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眼花。
世钧机械地站起来向她点头微笑,她也笑着跟他点头招呼。他听见许太太的声音在那儿说话,那声音好像嗡嗡的,忽高忽低简直不知道她在那儿说些什么。但是事后凭一种听觉上的记忆力,再加上猜测,他想着她大概是对曼桢说,叔惠等了半天,当她不来了,所以出去了。想必她是和叔惠约好了的。曼桢笑道:“我是来晚了。因为我们公司里在那儿忙着准备明天游行的事,没想到闹到这时候。”许太太笑道:“一定累了,快坐会儿吧。”
曼桢坐了下来,许太太也在世钧旁边坐了下来。许太太始终有点窘,因为她想象着他们见了面一定很窘。房间里有非常静寂的一刹那,许太太拿起芭蕉扇来摇着,偏是那把扇子有点毛病,扇柄快折断了,扇一下,就“吱”一响。那极轻微的响声也可以听得很清楚。
许太太似乎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结果倒是世钧和曼桢努力找出些话来和她说,想叫她不要感到不安。曼桢先问候裕舫,世钧便又说起裕舫明天也要去游行的事。谈了一会,许太太起身去替曼桢倒茶,曼桢便站起来笑道:“伯母别倒茶了,我回去了,过一天再跟叔惠约吧。”世钧道:“我也要走了。”
两人一同走了出来。一到外面,马上沉默下来了。默默地并排走着,半晌,世钧终于微笑着说:“你找叔惠有什么事吗?”曼桢道:“我因为看见报上招考各种的人到东北去服务,我想考会计,不知行不行。想问问叔惠可知道那边的情形。”
世钧不觉呆了一呆,微笑道:“你预备到东北去啊?”曼桢笑道:“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呢!”她因为要乘电车,只管往大街上走,越往前走越热闹,人行道上熙来攘往,不但挥汗如雨,有人一面走一面吮着棒冰,那棒冰的溶液挥洒在别人的手臂上,倒是冰凉的,像几点冷雨。这样拥挤,当然谈话也是不可能的了。世钧突然说道:“你有事情吗?一块儿去吃饭好吧?就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可以多谈谈。”曼桢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声“好”,声音却很低微。
前面刚巧就是一家广东小吃店,世钧也没有多加考虑,就走进去了。天已经黑了,离吃饭的时候却还早,里面简直没有什么人。他们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先叫了两瓶汽水来喝着。这里的陈设很简陋,坐的是藤椅子,地方倒还凉爽。他们这张桌子靠近后窗,窗外黑洞洞的是一个小天井,穿堂风很大,把那淡绿布窗帘吹得飘飘的。世钧坐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向曼桢望过去,他始终也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她穿着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头发梳得很伏贴,但还是有一点毛毛的;因为天气热,用一根带子在后面松松地一扎。世钧微笑道:“你还是那样子,一点也没变。”曼桢笑道:“不见得吧。”
也许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来,她只是看上去有一点疲倦。世钧倒也很高兴,她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因为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记忆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是在梦中相见,不是真的。
曼桢拿起一张菜单来当扇子扇,世钧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条疤痕,这是从前没有的。他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夜里,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
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她对他叙述着的时候,心里还又想着,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静的吧,像这一类的阴惨的离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觉到它的真实性呢?
世钧起初显得很惊异,后来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很苍白。他默默地听着,然后他很突然地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桢始终微偏着脸,不朝他看着,仿佛看了他就没有勇气说下去似的。她说到她从祝家逃了出来,但是最后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越快,她不愿意逗留在这些事情上。随后她就说起她的离婚,经过无数困难,小孩总算是判归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因此这些年来境况一直非常窘迫。
世钧便道:“那你现在怎么样?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钧道:“孩子现在在哪儿念书?”曼桢道:“他新近刚加入了文工团了。”世钧笑道:“哦?——他真有出息!”曼桢也笑了,道:“我倒也受了他的影响,我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里,是真得好好地振作起来做人了。”
世钧对于祝鸿才始终不能释然,很想问她可知道这人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上海吧?但是他想着她一定不愿意再提起这个人,他也就没去问她。还是她自己提起来说:“听见说祝鸿才也死了。要解放的时候,他也跟着那些有钱的人学,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儿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海来。等到解放后,像他们那些投机囤积的自然不行了,他又想到台湾去,坐了个帆船,听说一船几十个人,船翻了全淹死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论理我应该觉得快心,可是我后来想想,并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因为他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想着,还自以为是脑筋清楚的,怎么那个时候完全被情感支配了,像我为小孩牺牲自己,其实那种牺牲对谁也没好处。——一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里不由得就恨!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觉得难过的就是她自动地嫁给鸿才这一点。世钧便道:我倒很懂得你的。者也是因为听见他跟别人结婚了,所以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有了自暴自弃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