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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
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
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
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
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
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
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
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
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
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
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悦。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
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
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
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
“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
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
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
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
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
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
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
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
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伊璜淡淡
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
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
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
己在下前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
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
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
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
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
“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
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
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
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倘若钦差人人回
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
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抚台的礼
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
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
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
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
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
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
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
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
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
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
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
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
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
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
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
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
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
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
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
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
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
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
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
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
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
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
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
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
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
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
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
“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
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
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
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
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
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
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
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
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
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
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
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
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
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
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
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
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
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
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
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
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
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
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
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
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
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
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
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
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
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
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
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
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
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
手指,说:‘吴六奇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