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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
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
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
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
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
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
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
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
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
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
……。
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
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
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
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
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
着他。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
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
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
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
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
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
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
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
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
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
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
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
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
“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
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
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
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
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
怎能……”
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
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
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
好了吗?”
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
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
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
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
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
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
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
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
“难道你还关怀他们?”
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
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
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
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
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
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
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
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
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
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
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
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
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
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
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
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
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
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
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
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
不过,这是……”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
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
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
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
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
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
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
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
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
“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
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
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
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
……”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
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
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
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
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
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
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
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
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
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
是圆性。
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
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
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
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
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
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
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
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
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
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