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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是波斯寺——祅教寺庙。
所谓“祅教”,用今天的说法,就是“琐罗亚斯德教”。
因崇拜火神,又称“拜火教”。
祠堂中,空海和橘逸势两人与安祭司相对而坐。
安祭司是西胡人。眼窝凸出、鼻梁高挺。眸子带点绿色。
虽有西胡名字,在长安却以汉名“安”称呼。
“徐文强这件事,承蒙您多方关照。”安祭司说。
隔着西胡样式的桌子,三人面对而坐。
椅子是有靠背的紫檀木椅。→¤炫··书·¤·网←
三人说起马哈缅都的事,天南地北聊了一阵子,空海才提出主题说:“安祭司,话说我今天来这儿,是有件事要请教您——”
“您尽管说,我知道的话,一定有问必答。”
“前些日子来找您时,曾听您说过‘卡拉潘’的事。”
“喔,没错。我确实提过卡拉潘。”
“当时您说,卡拉潘是信仰邪宗淫祠的波斯咒师。”
“是、是,我是这样说过,您说有事请教,是有关卡拉潘的事吗?”
“可以的话,您能不能再详细说些有关卡拉潘的事?”
空海说毕,安祭司点点头,轻微咳了一下。
“追溯源头,卡拉潘就是波斯古语的‘卡路普’。”
“卡路普是?”
“简单说,卡路普是‘主司祭典的人’之意。”
“可以视为天竺婆罗门之类吗?”
“当然可以。我一直认为,婆罗门神祇和卡拉潘神祇是系出同门。”
“怎么说呢?”
“卡拉潘信仰的是‘达万’。而有些卡拉潘也信仰达万的同类‘阿斯拉’。”(译注:达万,原文Daeva,系指恶魔之神;阿斯拉,原文Asural。)
“所谓阿斯拉是——”
“拿你们佛教作比方,大概是阿修罗吧。”
“原来如此。那卡拉潘信仰的达万,可以说是婆罗门教徒信仰的代巴?”
“没错。”
“代巴”这名词——在佛教指的是恶魔,在印度教则为恶魔的同类。
印度教之前,比天竺兴盛的婆罗门教更为原始的信仰形态,其实是琐罗亚斯德之前,卡拉潘们在波斯所信仰的达万崇拜宗教。
“我们祖先琐罗亚斯德开始传教时,波斯信仰达万的教徒相当多。琐罗亚斯德一边和他们抗衡,一边向众人讲经说法。”
当时顽抗到底的,是东西胡王族卡碧。
卡碧,字源是“KU”,“守护”之意。
琐罗亚斯德教普及波斯全土之后,卡碧便从“守护”变成“盲人”的意思。
东西胡卡碧王族,和其所支持的达万教团卡拉潘们结盟,企图对抗琐罗亚斯德教,结果,这场宗教大战由琐罗亚斯德获胜。此后,拜火教才传到大唐、天竺。
卡碧王族从此改信拜火教,以波斯王族身份幸存下来。卡拉潘们则被逐出家园,四散世界各地。
卡拉潘因为与琐罗亚斯德对立,琐罗亚斯德教徒便称他们为邪宗淫祠之徒,之后逐渐没落于历史黑暗之中。
“这事发生在佛教始祖释迦牟尼诞生之前。”
安祭司言下之意,颇以琐罗亚斯德教远较佛陀教古老为傲。
“那些卡拉潘到底都做什么事?”
“施行种种法术。祈雨、寻找失物、治病这些都还好,听说,他们也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的事?”
“总之,他们能帮人治病,也能施行法术让人生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听说他们操弄魔神,可以让人生病或杀人。”
“到底是用什么法术?”
“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他们是用什么法术,我也不知道。不仅是我,如今这世上大概也没人知道了吧。”
“是吗?”
“我还听说卡拉潘有种秘密仪式,可以让死人复活——”
安祭司说到此,逸势情不自禁叫道:“死人也可以复活?”
“是。”
“怎么可能——”
逸势是儒者。儒者向来被教导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怪、力、乱、神,并非指称“怪诞现象不存在于世”,而是教导人们不要附和如此说法。
逸势在空海身旁,却经常遇见种种怪事。
然而,这又另当别论,因为——
空海这人所持的不可思议之理,常令逸势感觉“原来世上也有这样的事”——
结果某些逸势平素绝不肯接受的怪诞事物,也能欣然接受了。
再如何怪诞之事,只要言之有理,逸势仍可以信服。
可是,对于世上有“死而复生之法”一事,逸势就有点难以置信了。
如果人可死而复生,该如何说呢?不就等于这世间现象将失去一切意义了?逸势如此认为。
所有悲哀,所有欢乐,所有痛苦,所有人们遭遇的悲欢离合,不也会马上失去意义吗?
假若,世上真有长生不死法,那么,人在一生中所遭遇的悲哀与欢乐,其意义不都会消失殆尽吗?
佛法教义,有所谓“生者必灭”之说。
生者必灭——简单说,即生者必有一死。逸势虽对佛法不懂,这点见识他还有。
不论儒学或佛法,教义存在之初,均以生者会死为前提。
不仅如此。这世间亲子、主从等一切关系,均以此前提为立足点。
逸势难以接受生者不死之说,才会情不自禁叫出声。
“我是这样听说的。还听说他们好像是用针或其他对象施法,至于世上是否真有其法,我就不知道了——”
“唔——”逸势一脸复杂表情。
“话说回来,安祭司,你可曾听过哪个卡拉潘已经来到长安这里了?”空海问。
安祭司眼神瞬间浮现一抹困惑,接着响应:“是的,的确听过。”
“是怎样的消息?”
空海追问,安祭司脸色暗沉下来。
“你不方便说吗?”
“是。”安祭司点头后,闭住嘴。过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又点头说:“虽不好说,还是说给你听吧。”
“感激不尽。”
“之前和你碰面时,我曾说过,为某地带来光亮的同时,那光亮也会带来阴影——”
“我记得。”
“换句话说,当神的教义流传至某地时,恶魔的教义也会同时流传至该地。”
“是的。”
“琐罗亚斯德的教义也一样。琐罗亚斯德传进此地时,达万信仰也同时进入长安了。”
安祭司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很可耻的事,因为居住本地的波斯人,并非仅来此寺庙。有些人还出入其他场所。甚至同一个人还会两边来去——”
“其他场所吗?”
“是的。人,有时不仅只信神,他们也会出入其他场所。”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安祭司闭上双眼,吐出口中异物般说道:“他们找卡拉潘去了。”
“卡拉潘果然也在这长安——”
“在。”
说毕,安祭司又睁开双眼看着空海。
“人,有时也需要恶。有些西胡人到卡拉潘那儿,请对方用咒术杀死抢走自己男人的女人,或让侵占自己田地的家伙田地歉收等等。”
“果然——”
“也就是说,这类少数波斯人,都在长安。”
“您可知道卡拉潘是怎样的人 ?'…'又住在哪里?”
“不知道。”安祭司轻微地摇头,“具体消息很难传到我这边。不过,或许——”
“或许?”
“马哈缅都也许知道一些。”
“马哈缅都?”
“就算没有直接关连,他也可以帮您找到内行人。”安祭司答道。
〔二〕
“空海,这是真的吗?”
逸势和空海并肩,边走边问。
两人方才和安祭司道别,离开寺庙。
路上行人匆匆,各走各的。
有人牵着驴车,车上载满水壶,看似要到东市叫卖。
也有挑夫匆匆忙忙担货走在路上。
有男,有女。长安路上总是有人不停在走动。
“什么事?”
“有关安祭司说的话。他说人可以死而复生,真有这回事吗?”
“这个——”
“喂,空海,你不是佛教徒吗?如果人可以不死,那佛法的根本会变成怎样?”
“会变成怎样呢?”
“空海,别那副冷漠的臭样子,难道你不在意?”
“在意。所以我才这样走在大街上。”
“走在大街上?”
“现在我要去马哈缅都那儿。”
“你是说,要去继续打听刚才的事吗?”
“没错。”
“会听到好消息吗?”
“不知道。见到马哈缅都再说。”
空海响应后,继续前行。
逸势走在空海身旁,不时发牢骚,一边走一边嘟哝。
货车扬起阵阵黄尘。
时值长安三月天。
〔三〕
西市——
白色帐篷中,空海、逸势与一个半老男子相对而坐。
他们在地面铺就的地毯上盘腿而坐。
三人四周,并排着许多大小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