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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掌权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李实(译注:李实为唐高祖李渊十五子元庆之后,袭封“道王”,拥有皇室背景)失势之后,王叔文和王伾强力改革政治。
他们裁减、解放后宫宫女,废止“宫市”,流放诸多受贿官员。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旧体制保守派痛恨。
如果永贞皇帝驾崩或禅让大位,王叔文、王伾可能即刻垮台。
在空海看来,他们垮台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不过,以王叔文为核心的种种改革,却赢得长安百姓喝采。
李实失势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李实征税严苛,少缴一钱一厘也不许。即使官吏,无法按规定征税也会被处死。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税或缴纳不足,可想而知,将会遭致什么后果。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
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
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
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嗯。”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
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
“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闻。”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没错。”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是。”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不错。”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
柳宗元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接着继续说道:
“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诚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才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需求保自身。有时,我——”
柳宗元顿住口,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
“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
“——”
“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所做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或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
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
“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
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
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拋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呀——”
白乐天打断柳宗元的话。
“我的事就此打住,继续你的话题,如何呢?”
“说得也是。”
柳宗元点头,视线从白乐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实说,我有一、二事相求。”
“您尽管开口吧。”
“一件我已说过,就是请让我今天与你们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问。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喔,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倭语?”
“不错。”柳宗元点头。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柳宗元摇头:
“放在某处。”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认为有关。”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作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
“是安倍仲麻吕吗?!”
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
“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昉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八〕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张彦高。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柳絮在风中纷飞。
〔九〕
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
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
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
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
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看那嫩绿新叶临风漫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
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