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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睁着一双美目,嗔道:“你们两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狠心地让一个女孩子被风吹、日晒、雨淋、尘染吗?”
白愁飞爱理不理地说:“像你打扮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只在有便宜时就当女的,有快活时便充男的,还要我把你看作身娇贵的大姑娘不成!”
温柔连吃了两次钉子,不由得她不恼,“你这算怎么回事?几天来,黑脸玄檀似的,谁得罪你了?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惯受的,也不惯让人出的!”
白愁飞冷笑道:“我也不惯服侍大小姐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可要在马上程。”
温柔一听更,心头就越发觉得委屈:“你不服侍大小姐,就光服侍田小姑娘?人家只字不留就走,难为你还又歌又舞的,姑娘可不领情,你就黑了几天嘴脸,要真的有,跳下河去寻个痛快不好,何必在我面前充字号,称男儿本色!”
她这一番话,说得白愁飞按捺不住,正刺中他的伤口,于是大声道:“我服侍谁,我高兴,你管不着!王小石留你,我可没留你,你大可以痴缠着他,天涯海角跟去,跟我可毫不相干!”
温柔也被刺得好伤,简直是被刺着了骨髓,得一张脸都红了,恨恨地道:”你好,姓白的,你得意!我就一个儿走,咱们开封府里见!”
白愁飞袖手哑然道:“好啊,请便,我就不送了,小石头正好回来,要不要扯他一道?”
温柔得噙着眼泪,一蹿身,就上了马,把绳抢在手里,打马而去。王小石不明究里,怔立当场,望着那远去的动影出神。
隔了好半晌,白愁飞才向王小石歉然道:“小石头,这事是我不好,把她给走了。”
王小石有点失魂落魄地道:“她……她还会回来么?她独自去京城么?”
白愁飞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王小石以为温柔也会像上次在汉水旁一般,终会悄悄地回来。
可是没有。
温柔再也没有回转。
他们没有马上出发,多等了两天,结果还是一样。
白愁飞只好和王小石并骑赴京。
在京城,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是活力的源泉,暮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各地精英云集在京城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要看时势,要靠运。
所有的英雄,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逆时,往往不只是士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者,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反落得一场空。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自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知明天的成败?
白愁飞不知道。
王小石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城里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白愁飞和王小石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有能为,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艰、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杀人而扬名;如果他们这样做除了被衙差追捕,甚至引致宫廷内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知道城里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
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起来了开封府,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白愁飞手上的银子,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这样的一个雨天。
白愁飞刚在市肆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他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得具派,但他就是没有名。
没有名,字画就得贱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白愁飞可卖画,也不屑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大光明栈”之前,先兜去“回春堂”里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在“回春堂”里当药师,“回春堂”是老字号的药局,他偶尔也替人接骨疗伤,甚有神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局东主的赏识。对王小石而言,这也是一“卖艺”,但总比“卖剑”的好。
白愁飞挟着几卷字画,折到“回春堂”时,王小石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常一般,要走到“一得居”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壶酒,谈文论武说天下,这是他们来到京城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三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连飞鸟也惶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王小石和白愁飞知道雨要下大了,“一得居”又在长同子集那儿,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袖遮着,窜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作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沾湿了字画,白愁飞解下巾帕,抹干水迹,王小石也过来帮忙,墟外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罢?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王小石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忒大了!”
白愁飞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得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将军胡同”,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白愁飞也不觉诧。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王小石和白愁飞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目一染红渍,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白愁飞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王小石问:“什么病?”
白愁飞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白愁飞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的不说,志便先被消磨掉了。”
王小石道:“人说开封府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王小石和白愁飞身边,三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