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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一曲终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收袖而立。
第16节:帝子远辞丹凤阙(4)
良久,那群官兵才惊醒过来,刷的拔出兵刃,在花树前围了个半圆。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
永乐公主似乎仍在梦中,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她自命多才,平日对音律也颇有涉猎,但这一曲实在太过高远出尘,一时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想不起来历。
栖鸾低声叹息:“此曲雍容古雅,似是《郁轮袍》”
“《郁轮袍》……”永乐公主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似乎想到什么,道:“莫非是……”
栖鸾道:“正是王维所奏《郁轮袍》。”
传说大唐开元九年,太原王氏子弟、大诗人王维到京师应试,求取功名。他听说状元已经内定,却不甘屈居人下,于是求见歧王。歧王将他推荐到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府上。沐浴更衣,在公主驾前弹奏了一曲《郁轮袍》。王维少年清俊,风仪美曼,九公主惊为天人,极力保举,那一年,王维果然高中状元。
此时,弹琴者为雅士,听琴者何尝不是公主?
——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公主的?
永乐公主矍然一惊,目光透过那层层飞舞的桃花,落在那袭白衣上。漫天红粉中,那白衣竟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莫非他便是九天垂下的神仙,特地来点化自己的么?
自己与父皇舍弃皇家身份,苦心求仙,终于感动了天地清正么?
永乐公主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忍不住滚鞍下马,向那人走去。
一点淡淡的光华裹在桃雨纷飞中,轻轻将公主阻住。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滚滚红尘,无尽繁华。
白衣人悠然叹息,那叹息也似乎出于尘外,不落言诠。
公主稽首,虔诚问讯道:“请先生教我。”
白衣人不答,似在沉吟。
那落寞与漫天飞红映衬着,如天地不言的大美,让众人心旷神怡,沉醉其中却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白衣人微微叹息:“山野散人,求公主一事。”
永乐公主忙道:“先生请讲。”
白衣人抬头遥望远方的流云,道:“《郁轮袍》传说为木神句芒所作。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是故,某以落花为琴,才能不辜负这春日之德……而碧城元君修行之人,独不解曲中雅意乎?”
永乐公主心中微感惭然,她修习道术,最喜欢听这天地众生之语,闻言道:“先生请明言。”
白衣人悠悠道:“祭天地者,当以天地之心。天地以仁心而教万物,公主何不以仁心而祭天地?”
永乐公主望着杨逸之,眼中神色渐渐变化。
如果说,刚才他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林中仙人,如今却是在高阁绣塌上执麈清谈的温文公子。
大唐开元年间,九公主当年助王维高中,留下一段千古风流,如今她呢?
她虽贵为公主,但面对一曲风流绝尘的《郁轮袍》,面对一个宛如王维般优雅从容的男子,又如何能抗拒,这段传奇诞生在自己手中?
杨逸之也在望着公主。
他知道父亲孤忠耿直,是万万不肯逃走的,所以才只能用这唯一的法子,以琴音干谒公主,讨来一封赦书。
他一生落落,所能奉者,也只有一剑、一琴。同时,他也希望公主能真正体会“道”之极诣,方才不枉了修仙之名,免从于皮毛,为祸社稷苍生。
这,何尝不是一段传奇。
面罩掩映之下,永乐公主轻轻咬住了嘴唇。面前这个温文清谈的公子,重又变成了世外高绝,不可企及的仙人。
帝胄皇贵,也许才会知道,最难施舍的,恰好是这点仁心。
但这一次,她要成全他。
她要成全这份风流,成全这段传奇。但她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此次前来,是要祭拜天地,祝祷圣泉,并未有仁心可施之处——不如,回去后让父王大赦天下好了。
栖鸾见她犹豫,道:“兵部尚书杨继盛遭无妄之灾,似乎正应该赦之,以成仁心。”
公主点头,轻轻挥手,道:“放人。”
众人都是一怔,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
欧天健慌忙跨上一步,拦在囚车前道:“杨继盛乃是圣上亲判的要犯,请将军三思!”
永乐公主面色一沉:“圣上的裁夺算数,不知道我这如圣亲临的尚方宝剑,又算不算数?”
欧天健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杨逸之缓步向囚车走去。漫天桃花并没有被他的身形带动,他走出这颗桃树的笼罩,便如走进了万丈红尘。
得公主一诺,父亲便不是违背朝廷。那他便可以离去了。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为此,他不惜走入红尘。第17节:天书遥借翠微宫(1)
第三章 天书遥借翠微宫
杨逸之缓缓行到囚车前,深深跪了下去。
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顿时沾满泥土。他的容颜虽仍宛如明月一般动人,但眼中的从容优雅,却已化为了刻骨沉痛。
众人都是一怔,没想到,这神仙一般的男子,竟会对杨继盛如此恭敬。
莫非忠臣义士,天亦敬之?
他低下头,就算他成为天下所有人仰望的神明,他仍不敢将自己的目光加于这个衰朽的老人身上。
在杨继盛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严父的怒颜下,百口莫辩,只能离开家门,流浪四方。
冥冥中,杨逸之似乎能感到杨继盛苍老的面容正在剧烈地抖动着,显然,在这颗孤直的老臣心中,正充满了凌厉的怒意。
杨逸之忽然周身冰冷,他霍然发现,自己也许彻头彻尾地错了!
无论永乐公主还是吴清风,兼或权倾天下的吴越王,在这位老人的心中,无疑都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清君恻、平民愤,又何堪求这些人?他杨继盛为官耿直,从未为私事求过别人!
而现在,杨逸之却屈于这些权贵之下。
尤其是,用这种方法。
风流俊赏的公子,野史盛谈的公主,曼妙绝伦的佳音,流芳天下的传奇,在杨继盛的眼中,却是文人陋行而已。就算是前朝大诗人王维,也一样白璧微瑕。
他杨继盛一生清白,老年岂受如此之污?
杨逸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抬起头。
就见杨继盛注视着他,一个无比鄙薄的字一点点从他齿间迸出:“滚!”
杨逸之身如沉劫灰。
无馀谷中,他本可不费吹灰之力,将杨继盛劫走,但只因严父不愿承担逃狱之名,便千辛万苦,求来这一纸赦书。
这几日来多少艰辛,多少安排,才换来的赦令,在他眼中,却是如此不堪一顾。
换来的,只是他眼中的鄙薄与讥诮。
这些鄙薄与讥诮就宛如最锋利的剑,深深刺入他的心。
杨逸之只觉胸前的伤口一阵血气翻涌,鲜血忍不住又要呕出。
他几乎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将这口鲜血压住,但压抑不住的,是心中撕裂般的剧痛。
他默然良久,突然叹息了一声,低声道:“父亲大人,对不起了。”瞬息间,轻轻一指已点在杨继盛颈侧。
杨继盛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软软倒下。
他不敢想象杨继盛醒来之后会如何责怪他,但他宁愿受万种责罚,也不能眼睁睁看到年迈的父亲,落到刘世忠手上!
杨逸之手指触到杨继盛那一刻,甚至能感到杨继盛身上遍布的伤痕。这一具躯体的确已孱弱不堪,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
杨逸之眼中一热,胸前刺痛更剧,一时几乎无法凝聚内息。
——这是与天下何等样的绝顶高手对决时,都不曾出现过的痛!
杨逸之心神恍惚中,下意识地握住囚车木栏,缓缓用力,要将它强行震断。
啪的一声轻响,木屑纷飞。
然而,同时迸射出的,还有无数道极细的寒芒!
这些寒芒细如毫发,又与木屑的颜色一致,肉眼极难分辨,无声无息地向杨逸之袭来!
杨逸之面色一变,指间光芒猝然凝聚,向这团寒芒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