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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长白山余脉像一个绿色的楔子,钉在了渤海与黄海之间;辽南大地,到处都散发着特有的果树开花的芳香;千山丘陵起伏的公路上,总能看到辛劳耕耘的人们忙碌在自己希望的田野上——1988年的春天的某一个春日的上午,一个藏匿在瘦小枯干躯体内的灵魂也开始在春天里情不自禁地萌动了:那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希望在心底蠢蠢欲动地发芽了;那是一条生命在感知春天的到来后,在本能地、自发地、顽强地觉醒了……
一路上上坡下坎,左转右拐,拖拉机终于开到了水库那边的,汪来香曾多次去过的,她的三姨,我的三姨姥家。三姨姥见了我,根本就认不出来我是谁,可是听到汪来宝说,这就是汪来香留下的那个孩子时,三姨姥一下子就把我给抱了起来,鼻子也酸了,眼睛也红了,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哽咽了良久才说:“天哪!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啊……这哪还像个孩子呀……你们把这个孩子怎么了呀……”
三姨姥把我抱进了屋,听了汪来宝说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恨得牙根儿都要咬碎了。
三姨姥就埋怨汪来宝说:“你咋不早点儿把孩子给我送来呢!”
汪来宝就说:“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么能迈出这一步啊——这还是人家副乡长给我出的主意、出的车呢,要不我还真就给憋屈死了。”
三姨姥就说:“大活人怎么能叫尿给憋死,以后有啥事儿你就来找三姨,你家那个二丫从小我就看她不顺眼,你跟他结婚那天我就看出来你肯定得受气遭罪,没想到最后把气都撒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了——就是家里养的猫啦狗啦也不能给虐待到这个程度啊!”
汪来宝就说:“这还缓了一个冬天呢,三姨要是见了去年冬天汪汪从仓房里刚出来的样子,一定得心疼死了……”
三姨姥听了就气急了地说:“怎么,朱凤琴让汪汪住的是你家连着猪圈、四面透风的仓房啊!”
汪来宝就说:“这还都是轻的呢,她还……”汪来宝说不出口,也说不下去了……
那天吃完中午饭,汪来宝就说:“我还得回去,一是人家副乡长家的拖拉机地里还有活儿呢,二是也不知道朱凤琴会在家里作什么妖呢,我怕她拿我儿子汪海撒气——所以,我就先回去了……汪汪就拜托三姨了,等汪汪的‘五保户’待遇下来,我就给三姨送过来……”
三姨姥听了就说:“别的你都不用操心,孩子到了我的手里你就放心吧,我会像她妈妈一样好好待她的,你就放宽心回家去吧——要是你家二丫也虐待你儿子,你就把汪海也送我这来!”
汪来宝千恩万谢地辞别三姨姥,坐上拖拉机,突突突地走了。于是我就在一夜之间,从黄连水里掉进了蜂蜜窝……
我大舅汪来宝刚走,三姨姥就赶紧烧水,家里的长辈和平辈的表亲们,也都帮着烧火打水。等水烧热了,就倒进大木盆里,三姨姥用手反复试了温度才让表姐们给我脱了肮脏破旧的衣裳,然后她亲自将瘦弱到只有二三十斤重的我,含着眼泪抱进了热气腾腾的澡盆里,然后就用柔软的毛巾给我擦洗除了筋骨、没有一点脂肪身子……
三姨姥边擦洗还边哭着说:“他们怎么怎么待你的呀……他们怎么这么狠心哪……这要是让你的妈妈汪来香看见了,她一定会伤心死的呀……他们不该对你这样啊……你到底也是个喘气儿的人哪……”三姨姥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澡盆里掉……
我就伸出骨瘦如柴且伤痕累累的小手,试着去给她擦眼泪……三姨姥就一下子抓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还边说道:“你妈妈的命就够苦的了……你的命咋比你妈妈的命还苦呢……这是你家哪辈子造的孽呀,都集中到了你们娘儿两个身上来报应了呀……孩子呀,你可太叫人心疼了呀,再分有一点儿人心的人也不会对你这样啊……孩子呀,你可真是太可怜了呀,社会都进步到了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能把你给虐待到这个程度啊……孩子呀,你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哇……”
听着三姨姥的话,我也流泪不止……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跟我说话,这么在乎我,这么同情我。我被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说我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不过我的内心里完全彻底地相信眼前的姨姥是对我最好的人,是如我亲生母亲一样的亲人……
三姨姥给我洗完澡还用硫磺皂给我反复洗了头,等把我彻底洗干净了,就用一个大毛巾将我包了起来,然后抱到了她家的炕头,又用松软的棉被把我给盖上,还对我说:“你睡一觉吧,等你醒了,姨姥就给你穿新衣服……”
我吃过了饱饭,又洗了热水澡和脏乱的头,躺在温暖的炕头上,舒服得眼角直流眼泪。三姨姥见了就说:“你都干巴成这样了,怎么眼泪却那么多呢——真是骨子里还是像你妈妈呀……”
我那个时候想象不出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因为还没等我有记忆她就离我而去了,可是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想起了我大舅汪来宝对我说的话——你要坚强地活下去,要为你妈妈活下去,你妈妈的命就托生在了你的身上,你要替她活,替她坚持,替她有出息——我就觉得我的母亲一定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不是个一般的妈妈,她一定很了不起,很苦,或者很……我这么想着,就忽悠一下子舒服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见三姨姥正坐在炕沿儿上看着我呢,见我醒了,就赶紧把早以准备好的内衣、衬衣、毛衣还有花衣裳,里一套,外一套地都给我穿上,边穿还边说:“这都是你表哥表姐剩下来的,等你长高点儿,长胖点儿,姨姥再给你买新的。”
其实三姨姥给我穿的衣服都挺新的,只是由于我太瘦小,穿着显大而已。不过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因为在此之前,我就从来没穿过内衣,从来都是一套“空心”的破旧衣裳啊。
等穿好了衣裳,三姨姥就给我端来一个小碗儿,里边有一些豆油一样的东西。三姨姥就说:“这是三姨姥特地给你用20个鸡蛋熬的鸡蛋油儿——你这么瘦小,一定是体内有毒,喝点儿鸡蛋油儿,把毒火给表出来,这样你就能长高长胖了。我听了当然是高兴地配合着把鸡蛋油给喝了,因为我对三姨姥已经完全信赖了。
水色——31
到了第二天我的“毒火”就表出来了,在我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居然鼓出许多水泡来。三姨姥就整天抱着我,不让我挠,吃饭的时候她就像喂婴儿一样地喂我。我那时候才真正觉得自己是真的到了天堂——到了母爱亲情的天堂。过了一个星期,我的“毒火”就都表出来了。
这时候三姨姥又托人弄了一具雄性黄鼠狼的头盖骨,用瓦片给焙干了,然后用擀面杖给擀成细面儿,分成三七二十一份儿,每天拿出一份拌在稀饭里叫我吃下。三姨姥说:“这是祖传秘方,专治瘦小枯干,体弱多病的孩子,wωw奇書网排毒泄火,祛寒驱邪,七天一个疗程,三个疗程见效——三姨姥用这个秘方,十里八村的也治好五六个你这样的孩子了。”
听了三姨姥的话,我一点儿心理障碍也没有,我绝对相信三姨姥是完全对我好,我就每天像吃肉松一样,将那些灰黑色的粉末拌到稀饭里,香香地喝下去……第三天我就开始排泄一些黑糊糊腥臭无比的东西,一直排了七八天,才渐渐地颜色浅了,腥臭味儿淡了。
等服了两个疗程,我排出的东西就基本正常了,到了三个疗程结束,我的身体已经开始长肉了,皮肤也开始有光泽了,两个脸蛋儿也开始泛红晕了。三姨姥见了就特别高兴,就好像自己侍弄的花木开出了花,自己栽种的果树结了果一样,整天把我揽在她的怀里,稀罕个没完。
她还想方设法地给我增加营养,除了正常的饮食,她还给我弄来核桃、榛子、杏仁等坚果,还花生、瓜子、芝麻等做零食;水果就更是丰富多彩了,她时常特地跑到镇上给我买回来香蕉、菠萝、猕猴桃等外来水果,还在当地给我买桃子、李子、樱桃、苹果、香水梨等叫我随便吃;另外她还给我喝羊汤、吃牛肉萝卜馅儿蒸饺、猪肉酸菜馅儿包子和鸡蛋韭菜馅儿合子;最让我难忘的是每到临睡前,三姨姥还要给我烧一杯鲜牛奶,加上白糖,热乎乎地捧给我,看着我喝下她才在给我掖好被子关了灯才离开。
有时候三姨姥半夜还要来看我一两次,发现我睡不着还给我讲故事,讲我母亲汪来香的故事,直到我听到酣睡为止——应该说,就是那副三姨姥的祖传秘方,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