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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浪太大,如此诡异的天气不适合开航,当那个穿着蓝白色制服的大胡子男人扯着嗓子宣布这个消息时,我竟如释重负地暗自感谢上帝没有完全遗弃我。我偷偷看了看父亲,他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轮船停开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中。
如海的人潮纷纷退去,我们跟着往回走。在堤岸的那一角,我看到一个流浪的歌者怀抱木吉他,旁若无人地边弹边唱:
“我还记得梨花落了一地
我还记得你从梨花间走了出来
那时春天的原野里阳光灿烂
我的情人啊 你站在原野的中间 对我张开了双臂”
清亮的歌声在大风天里不太合适,可是我压抑着的感情从他的歌里得到了呼应。我也只能跟着轻轻哼唱,眼泪不受控制地纷纷坠下,一颗一颗,都被吹散在六月的海风里。
“我爱你啊,我的情人。
可是我们还是分开了啊。
我要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一个人默默老去。”
海风啊,你会把断不成调的歌声连同我的眼泪,一起带到那人身边去吗?
此刻他又是在哪里啊?
我心神不宁地走路,冷不防踩到一个低坑里,踉跄了几步,正好扶着一个人的肩膀才稳住。
那人站在我前面,双手都提着我们的行李。他没有回头,低低地说:“小姐,请小心。”
我愣了愣,连忙放开手。有那么一瞬间,我从这个横滨车夫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我想,这是错觉吧。他头埋得很低,背有些佝偻,身躯比宗次郎更瘦。
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麦克,山手高地那种地方让日本人进进出出会不会惹非议?”
父亲回答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行李多,里欧不在,我已经不在领事馆工作了,不能再随意叫领事馆的车了。”
“噢,那对蒙贝利先生可真是抱歉,让日本人踩了他家的地板。”母亲抱怨着。她似乎忘记了这个宅邸里原先的女主人也是个日本人。
我看着那个车夫,心里才真的是抱歉万分。他送我们登船,又卖力地把我们载回了山手高地,从头到尾一直默默地跟着我们提行李。
东西都放好了,我倒了杯水递给他。那个人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交接中,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那张蜡黄又陌生的脸上,有一双熟悉而明亮的眼睛,流动着莫名的情愫。
我无法移开我的视线,我们热烈地看着对方,像是特别的力量在澎湃,我很想伸手摸一摸那个人的脸。离他越近,那股魂牵梦萦的气息越浓郁,芳香扑鼻,仿佛漫步在春天的青草地里。
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前,他已经迅速地转身后退到门口,正好碰上走进来的父亲。他朝我父亲鞠了个躬,以一种很郑重的姿态,有些表达可以超脱语言。我似乎读懂了他的含义,颤抖着身体,慢慢走过去。
每靠近一步,都能感觉那人的呼吸急促一分。他迫切地想要离开,却被父亲扯住了衣袖,说:“等等,还没有给你钱呢!”
他接过父亲的钱,看也不看就塞到腰带间,急急地奔出去。
我正要跟出去,父亲就喊住了我。我对他说:“回头再跟您解释。”只这么耽搁了一下,追到外面只能看到马车疾驰而去时卷起的尘土。
怎么也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光着脚沿着黑暗中的河流摸索前进,什么都看不见,能指引你方向的,只有不远处的花香和潺潺的水声。我闭上眼睛能感觉得到,花香和水声都有了形状,随着心境不断变化,越往前越具体,再后来又逐渐模糊起来,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而那个人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用他的气味,用他的声音,让我用尽一生的时间去追寻他的身影。
就像1866年六月的最后一天,那个天气不同寻常的日子。他连个匆匆的背影都没有留给我,我不顾一切地跑出去,跑过山手教堂,跑过沉沉的气流,马车的印记消失在石川町的大街上,在纷乱的痕迹里我分辨不出哪一条是他离开的方向。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走动了,一个人慢慢地走着,风很大,沙石吹得我眼泪扑簌扑簌掉。
我就这样站在人来人往的横滨街道上掩面哭泣。雨点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人们脚步匆匆急着回家,我拖着沉重的步履不知道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得到你呢?我亲爱的人啊。
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我毫无知觉地继续走着,仿佛只有走下去才能消散我当时的郁结。
忽然,头顶上飘来一方小小的遮挡。麻木地转头去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人为我撑起了一把伞,雨水却顺着他的眉毛、鼻子往下流,令他原来的面容更加清晰鲜艳。
我一下子连推攘他的力气都没有,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继续毫无目的地大步往前。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整把伞都罩在了我的头上,欲言又止。
雨声太大,我都听不到他的咳嗽声,直到走过了两条街才猛然想起这个人薄弱的身体。他比分别时还要瘦了。我猛地停下来,攥住他撑伞的手,用力移向他的头顶。
他一手捂着嘴,一手又给我推回来。
在我们推搡间,伞面翻飞,猛烈的狂风刮破了纸伞。他焦急地解下外套,把我连头盖住。眼前一片黑暗,我闻着他的衣香,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任由他带着我走。
我们在某个房子里停了下来。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揽住我的肩膀,缓缓地引我上楼梯,我像个盲人一样,乖乖地听话。
摘下外衣,我第一眼就看见他那双沉静又明亮的眼睛,无论他以何种面貌出现,我都能认得出来。
他叹息着,取了件自己的衣服递给我,又要出去。我赶紧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哭叫着:“你又要走吗?”
他说:“你人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不要走。”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湿湿的、咸咸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哎,我只是去跟旅店老板娘要些热水回来。”
我还是怕他会走掉,扯着他的衣服,跟他出去要水。热气腾腾的水很快送了上来,他自己捡了件衣服又要出去,我及时地堵在了门边。
他很无奈,只能和我同居一室擦身换衣。我偷偷瞥向他白玉一样的身体,那些伤口已经结成了疤痕,或深或淡。我摸了摸,问:“会好吗?”
他很快地就穿好了衣服,见我磨蹭着只脱了裙子,便动手拿起水盆里的布,拧干了,仔细地帮我擦拭脸,脖子,腋下,胸脯,腰腹,一点一点往下……他表情认真,眼里没有任何旖旎的色彩。起初的冰凉渐渐地被温暖所代替,我紧紧拥抱着他,脸颊摩挲,如痴如醉。
“我想亲吻你的嘴唇。”
“不可以。”
“那好吧……那你亲吻下我的嘴唇。”
“……”
“请你仔细地听,我的嘴唇在说,你怎么可以残忍地拒绝一个女孩子的请求呢?”
“……”
最后,任凭我怎么纠缠,他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和我拥吻,只是轻轻地啄了一下我的额头,蜻蜓点水一般。
他的疏远让我有些不适应,只好找了个话题:“是不是那个高大的美国男人送信给你,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个穿着和服的外国女人,她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眸。她让忠野先生带口信给我,说让我来这找你。”他想想,说,“她是忠野家以前的房客。”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要装成车夫的样子?你刚刚那脸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他抿着嘴唇,笑了笑,说,“那是阿丞以前教的改变容貌的方法,免得你父母亲看到我不高兴,嗯,等将来再教你。”
“将来?”
“对,将来。我只是来送你的,无论如何得再见一见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的,所以,请你等等我,新选组的大事处理好了,我会去你的国家找你。真的啊,别哭……”
“可是你为什么要跑掉……”我委屈得哭起来,“让我满大街地追着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好好和我见面?”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我只是舍不得你,我也不愿意你走的。可是,你听我说,日本的时局不稳,将来的日本会发展成怎样,谁也说不清。跟你父母亲回去会比较安全,我也……我也能更安心。”他直视着我,淡淡地说。年轻干净的面容上有一种动人的哀愁,充满日本民族特有的美丽的阴柔。
“宗次郎……”
“是……”
“我看到猫头鹰老公公了,它到蒙贝利先生家的院子里去了。我请它让我们再见一面,真的实现了。所以,你下次再见到它,记得虔心请它再帮帮忙……”
“很灵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