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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次郎也没睡着,静静地侧躺着看我,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没能请到假。好运正在远离他们,形势越发地严峻,倒幕的呼声越来越高,近藤先生不予批假。那天见面,父亲就说了,幕权衰败已经是必然,除了盲目乐观的法国人外,大多数的西方国家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日本西南强藩,寻求新的合作对象。
幕府的统治在那时已经是风雨飘摇了,武士的鲜血如残阳一般染红了那个时代最后的黄昏。固守在这艘古老战船上的他们注定要追随着它被历史的汪洋吞没。闭上眼睛仿佛看到,天幕下是大片辽阔的荒原,一队队穿着铠甲的武士举着火把严阵以待。
我把我的想象告诉宗次郎,他微微地笑,寒光间拔出一小截明晃晃的刀身。他凝视着心爱的武士刀,说:“真能那样,也不枉此生了。”他的刀总是放得很近。
我默默无语。
又过了两天,父亲来了。他说必须回去了,母亲一直在等着我们。
这次宗次郎也在,他端坐在边上,低垂着眼帘听我们说英语。我记得中间我和父亲有过一小段激烈的争吵,而宗次郎只是飞快地瞥了我们一眼,又低下了头。我的视线和他有过那么一瞬间的交集,那时他的眼睛睁得特别大。
父亲走后,我扑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而他不断地亲吻我的头发,我的耳垂,我的眼睛。
他认真地问我:“你想见你母亲吗?”
“嗯。”
“做决定很痛苦吗?”
“嗯。”
“很简单的,我可以帮你呀,”他在我耳边喃喃说,“相信我,只要我活着,一定会去找你的。”
“可是,宗次郎,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住。
他轻柔地哄着我,垂下来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见藏在里面的暗潮涌起的情绪。
晚上睡觉时,他想让我睡个宁神觉,特地点了熏香。带着异香的烟气从炉子的镂空处逸散出来,很快,屋子里弥漫着柔嫩的香味,像咬断花茎流出来的蜜汁,粘稠又甘甜。
我们虽然每晚都睡在一起,可是好一阵子都没有做过亲密的事了。他生性寡欲克己,长期过度激烈的战斗又透支了他本来就不甚强壮的身体,他变得很容易生病,吹个风都会咳上好几天,所以一直在调养。而那晚他竟然主动地解开我的腰带……
他的气息随着身体富有节奏的起伏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平和,我也在他滚烫的怀里沉沉睡去。昏睡前,我隐约听见他说:“一定要等我。”
等我再度睁眼醒来时,看到的不再是我熟悉的摆设。没有他的衣物,没有小香炉,没有案几……我已经不在那间我精心布置的小屋子里了。我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身边坐着我神情复杂的父亲。不用问我也知道,我这是要去哪里。从宗次郎出乎意料地点香时起,我就感觉到事情会这样。他和我一样,不喜欢熏香的味道。可是我没有阻止他的异动,而是任其发展,让他替懦弱的我来做一个抉择。我竟卑劣至此!摸一摸肋骨,疼得直抽冷气。我想,他亲手抽走了自己的第七根肋骨,一定更疼。
我转头看向窗外,不让父亲看到此刻的我泪流满面的样子。
昏黄萧瑟的天空下,有比白昼更耀眼的落日。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向猫头鹰许愿
我终于在时隔近一年后见到了我久违的母亲。
她皱着眉头躺在床榻上辗转,时不时地说着梦话。我走到她身边,感受着她温暖的气息,伸手抚平她眉间的皱起。她的呼吸急促不稳,脸色苍白而憔悴,曾经饱满的嘴唇没有血色,眼角和额间细纹遍布。我摸摸她的手臂,一直顺延到她的手,那么瘦,像枯枝一样。这真的是我那美丽的母亲吗?波特曼子爵家的贵族小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难过极了,俯身亲吻她的额头,轻声说:“妈妈,我在这儿。”
她依旧紧闭着眼睛,喉咙间发出意识不明的回应,身体渐渐地放松下去了。
父亲示意我不要再打扰她了。我最后吻了吻她的手,放回被窝里,捋平被子的折角,便和父亲出去了。
走到门外,父亲点了根雪茄,薄荷的香味飘散在阴冷的空气里。他倚靠着墙壁抽烟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曾经也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了。鼻子突然有些酸酸的。
“她一直都这样,爱犬死后她就全无寄托了,”父亲说,“还好,你又回来了。”
西历1865年的十二月,我回到了横滨。可是,一切再也回不到原点了。
母亲的病情渐渐地有了好转,只是对我的依恋在不断地加重。她需要我长时间的陪伴,只要是清醒着,视线里如果没有我,就会变得极其焦躁。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温柔地哄着,偶尔会发点小脾气。
父亲请了新的佣人,转手了旧的住所,全家搬到了蒙贝利先生位于高手山地的宅邸。这里环境幽雅,景色怡人,没有人可以来打扰我们一家平静如水的生活。其中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至少母亲和我不必再承受别人讥讽鄙夷的目光。自我离家以后,关于我的丑闻在居留地已经传播开了。还有一句话父亲没有明说,那就是,任那个人如何神通,也无法再找到我了。
这座东西方风格参半的宅邸空空荡荡,虽然该有的家具一应俱全,摆设精美,采光良好,可是我总能在各个角落里感觉到那个名叫玛格丽特的日本女人的气息和哀愁。有时躲藏在呜咽的风里,有时徘徊在无人的楼梯口。我曾在廊道上,隐约听见嗒嗒的脚步声,追着声音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每到傍晚,附近房子里有人弹奏起圆舞曲,起初是羽毛一样轻盈的安详,接着越发自由奔放,像汹涌的怒海迸发出想要挣脱一切的力量,听起来却意外地抚慰着迷茫空虚的我。这时,我便会爬上最高楼去看日落。黄昏的山色罩在光晕里面,远远望去,是一片惨淡的朦胧。
我想画画。于是,我画给我母亲看。我的画里有一座日式的小宅子,凉棚和秋千架边盛开着我亲手种下的花草,长长的屋檐下是终年阳光不至的走廊,一个年轻的男孩抱着猫坐在那里乘凉。母亲点点头说:“好看。”
客厅里也有一架钢琴,蒙上了一层重重的灰尘。以前,我曾经见过蒙贝利先生站在钢琴边耐心地教他的日本爱人弹肖邦的夜曲。我没有让佣人动手,而是自己拿了洁净的干布细细地擦拭,虔诚而郑重,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般。我坐在琴后,弹华尔兹,欢快的曲调从我手指间流淌出来,宛如掬起一汪碧色的池水,弹着弹着,我的眼泪也掉落下来。我在美妙的华尔兹里看见了他,带着腼腆的笑,对我伸出手,然后踏着笨拙的脚步和我跳舞。
这座宅邸里有别人爱情的回忆,情绪是会感染人的,用一种直接露骨的方式。比如,想象。
父亲说,蒙贝利先生已经走了,大约不会再回来了。他买下了那艘名叫“玛格丽特”的船,改造成自己的私人轮船,去了很多地方。可是他所爱的人不会再醒来了。
多年后,我在伦敦港口见过他一次,风尘仆仆,面带忧伤,可是精神抖擞,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他开始相信东方的灵魂转生说,四处地寻找爱人的身影。人活着,总要有所寄托。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比十九岁更成熟一些。在某个晚上,我突然顿悟了。我跟父母道完晚安,走回房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憔悴而无神的面容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人是谁?真的是我吗?我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会显示出衰老的败势呢?我想,要是这么消沉下去,以后见到宗次郎,他会认不出我来的。
于是,我便清楚地告诉自己,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又开始学东西了,从烤小饼干到做玩具,每天要看一本书,和新来的佣人也相处得很好。可是,我还是很想他,坚信他会遵守诺言来找我。
我们唯一的合影存放在他那里。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让上野先生多洗一张出来,他的理由是,“反正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张就够了。”没有关系,他的模样,我闭着眼睛都可以画出来。我当时是那么笃定的。可是渐渐地,随着时光荏苒,我开始恐慌了。他的神态我始终记得,可是影像却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好在,他给我留下了一点东西,让我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并不是我少女时期一个孤独的臆想。
生活过得平和简单,我做着和他重逢的美梦,直到几个月后被父亲一席话残酷地打破。父亲决定提前结束任期回国。在饭桌上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富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