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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
冯云卿勉强挣扎出两个字来,脸色全变了,稀松的几茎胡子又在发抖,眼白也转黄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惊怖。有这样的意思紧叩着他的神经: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却继续来了怕人的回答:
“当真么!噢,是我造谣!你自己等着瞧罢!一个下流的学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许就是叫做什么共产党——光景你也不肯答应他做女婿;你不答应也不中用,他们新派头就是脚底揩油!”
好像犯人被判决了罪状,冯云卿到此时觉得无可躲闪了;喉头咕的一声,眼睛就往上挺,手指尖索索地抖。他闭了眼睛,当面就浮现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圆脸和怪样的微笑;这笑,现在看去是很有讽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这狗头早已听到阿眉的烂污行为,他却故意来开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这样的思想在冯云卿神经上掠过,他的心里便又添上一种异样的味儿。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儿的“不肖”呢,还是可惜着何慎庵贡献的妙计竟不能实行;总之,他觉得一切都失败,全盘都空了。
此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在他心窝上轻轻抚揉,并且有更柔软而暖香的说话吹进了他的耳朵:
“啧,啧,犯不着那么生气呀!倒是我不该对你说了!”
冯云卿摇一下头,带便又捏住了那只在自己胸口摸抚的姨太太的软手;过了一会儿,他这才有气无力地说:
“家门不幸,真是防不胜防!——想不到。可是,阿眉从没在外边过夜,每晚上至迟十一二点钟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学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么时候上了人家的当?——”
话是在尾梢处转了调子,显着不能轻信的意味。姨太太的脸色可就变了,突然抽回了那摆在冯云卿胸口的一只手,她对准冯云卿脸上就是一口唾沫,怒声叫道:
“呸!你这死乌龟!什么话!我就是天天要到天亮才回来,我有了姘头哪,你拿出凭据来给我看!”
冯云卿白瞪着眼睛不作声。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儿从他胸膈间直冲到鼻子尖;他的脸皮也涨红了,但立即转成为铁青;他几乎忍耐不住,正待发作一下,可是姨太太的第二个攻势早又来了:
“自然是轧姘头罗!白家五姨太和我是连裆。你自己去问罢!”
这样说着,姨太太连声冷笑,身子一歪,就躺在烟榻上自己烧烟泡。“白家五姨太!——”这句话灌进冯云卿的耳朵比雷还响些!这好比是套在冯云卿头上的一根缰绳,姨太太轻轻一提,就暗示了即使她在外边轧姘头,也是有所恃而不怕的。现在冯云卿除了认罪陪笑而外,更没有别的法子。
幸而姨太太急于要赴约,当下也就适可而止。冯云卿四面张罗着,直到姨太太换好了衣服,坐上了打电话雇来的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后,这才有时间再来推敲关于女儿的事情。他在房里踱了几步,脸色是苍白,嘴角是簌簌地抖;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已经不是单纯的怨恨女儿败坏了“门风”,而是带几分抱怨着女儿不善于利用她千金之体。这样的辩解在他脑膜上来回了几次:“既然她自己下贱,不明不白就破了身,那么,就照何慎庵的计策一办,我做老子的也算没有什么对她不起;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她已死的娘,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祖宗!”渐渐他的脸上浮出了得意的浅笑了,可是只一刹那,他又攒紧了眉头。他的周到的思虑忽然想到万一他那已经有了情人的女儿不肯依他的妙计,可怎么办呢?老赵已经四十开外,虽然身躯粗壮,可没有一星儿漂亮的气味!
着牙关自言自语说:
“要是她当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
他慌慌张张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看看那座电钟,正指着六点十分。一天算是过去了!他感觉到再不能延挨光阴,作势地咳了几声,便打定主意找女儿去谈判。
冯眉卿正在自己房里写一封信,打算告诉她的朋友为什么她不能践约痛痛快快游玩一番。她不好意思说因为父亲不给钱,但适当的借口却又想不出来;她先用中文写,刚写了一半,自己看看也觉得不很通顺,便撕掉了,改用英文写。然而最可恶的是她现在要用的辞句,先生都没教过,英文读本上也找不到;她写了半行就搁浅了,用左手支着头,苦思了一会,然后又换着右手来支头,派克自来水笔夹在白嫩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她的两颊上飞染了嫣红,眼睛是水汪汪地,却带着几分倦态。末后,她不再去苦思索了,机械地在那张信笺上画了无数的小圆圈。这时候,房门上的旋锁响一下,她的父亲进来了。
料不到是父亲,冯眉卿轻喊一声“啊唷”,就连头带臂都伏在书桌上,遮住了那张涂得不像样的信笺,格格地笑着。冯云卿也不说话,闪起他的细眼睛在房间里搜索似的瞥一下。没有什么特别惹注意的东西。琴书,手帕,香水瓶,小粉扑,胭脂管,散散落落点缀了满房间。终于他站在眉卿面前,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
眉卿也抬起头来,已经不笑了,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她父亲的脸。似乎这眼光含有怨意,冯云卿不便正面接受,便将脑袋略向右偏,却正对着眉卿那半扭转的上身所特别显现得隆起的乳房了。一种怪异的感想,便在冯云卿意识上扩展开来;他好像已经实地查明了这女儿已是妇人身,他同时便感得女儿这种“不告而有所与”的自由行动很损害了他的父权,他的气往上冲了,于是开口第一句便意外地严厉:
“阿眉!你——你也不小了!——”
在这里,女儿娇憨地一声笑,又使得冯云卿不好意思再板起脸,他顿了一顿,口气就转为和缓:
“你今年十七岁了,阿眉!上海场面坏人极多,轧朋友总得小心,不要让人家骗了你——”
“骗了我?嗳,——我受过谁的骗哟?”
眉卿站了起来反问,她的长眉毛稍稍皱一下,但她颊上的嫣红也淡褪了几分。冯云卿勉强一笑,口气再让步些,并且立即把说话的内容也加以修改:
“呃——骗你的钱呀!你想想看,一个月你要花多少钱?可不是一百五六十么?你一个人万万花不了那么多!一定有人帮同你在那里花,是不是?——”
“爸爸是要查我的账么?好!我背给你听。”
“不用背。哎,有几句正经话要同你说呢。这次交易所里,我是大亏本,一定就有人赚进,阿眉,你知道大大赚了一票的是谁?——是一个姓赵的,某某饭店里有他的包月房间,某某屋顶花园每天下午他去兜一趟圈子,四十来岁,一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他收藏的宝石金刚钻!只看他两只手——”
冯云卿忽然顿住了,接连着几个“哎”,却拖不出下文;他的迷惘的眼光只在他女儿脸上打圈圈儿。这是紧要关头了。当下他就不能决定是坦直地和盘托出好呢,或是绕一个圈子先逗动女儿的心,而更其作怪的,在这两个念头以外,还有潜伏着的第三念,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但显然在那里蠢动:他很情愿此时忽然天崩地裂,毁灭了他自己,他女儿,老赵,公债市场,以及一切。他看着女儿那一对好像微笑的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着她那仿佛微有波动的胸脯,他立即想像出了最不体面的一幕。而紧接着又来了他自己作主角的同样最不体面的一幕。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那个倒不是结发,随她胡调去;可是这个,却是你亲生的骨血呢!”他忍不住打一个冷噤,心直跳,险一些掉下眼泪。这都是刹那间的事,——快到不容冯云卿有所审择,有所决定。并且就在这一刹那间,冯眉卿很娇媚地一笑,扭了扭腰肢,脱口说道:
“噢——爸爸,你说的是赵伯韬哟!”
“呵——你!”
冯云卿惊喊起来,一切杂乱的感想立刻逃散,只剩下一种情绪:惊奇而又暗喜。一句问话,似箭在弦,直冲到眉卿的脸上了,那声音且有点儿颤抖:
“你认识他么?怎样认识他的?”
“我的一个朋友——女朋友,认识这姓赵的。”
“嗳,姓赵的,赵伯韬?就是公债大王赵伯韬,有名的大户多头?威风凛凛的大个子?——”
“就是啦。不会错的!”
眉卿不耐烦似的用拗声回答,拿起手帕来在嘴唇边抹了两下,嘻嘻地软笑。她不懂得父亲为什么那样慌张出惊,可是她也分明看得出父亲听说了是一个女朋友认识那个赵伯韬就有点失望的样子。然而她父亲的问话却还没有止境:
“哦,你的女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