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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你再开口了,博文!议论庞杂就是中国之大患,只有把中国放在强有力的铁掌中,不许空谈,才有办法。什么匪祸,都是带兵的人玩忽,说不定还有‘养寇自重’的心理——”
“然而人人都得吃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匪祸的普遍,原因就不简单。”
吴芝生赶快又来驳他。他的始终坚持的意见是生产品分配的问题不解决,中国或世界总不免于乱。
“对了,人人都得吃饭。——唉,都是金钱的罪恶。因为了金钱,双桥镇就闹匪祸了;因为了金钱,资本家在田园里造起工厂来,黑烟蔽天,损坏了美丽的大自然;更因为了金钱,农民离开了可爱的乡村,拥挤到都市里来住龌龊的鸽子笼,把做人的性灵汩没!”
范博文又发挥他的“诗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说,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四小姐不很懂得范博文这些话的意义,但又在范博文脸上闪着的那种忧悒感伤的色彩,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的趣味,她从心里笑出来。
杜学诗噘起了嘴,正想不许范博文再开口,忽然有一个人闯进来,却是林佩珊,手里拿着化妆皮包,像是刚从外边回来。她的第一句话是:
“你们看见大客厅里有一匹野马不是?还有一尊土地菩萨。我疑心是走错了路了!”
大家都哄然笑起来。林佩珊扭着腰旋一个半圆圈,看见了这里有范博文,也有杜学诗,她的活泼忽然消失;她咬着嘴唇微微一笑,就像一阵清风似的扫过大餐间,从后边的门出去了。
她又跑上楼,直闯进她姊姊的房间。浅蓝色沙丁的第二层窗帏也已经拉上,房间里是黑魆魆的。林佩珊按墙上的电钮,一片光明就将斜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吴少奶奶惊觉。
两姊妹对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发榻前,挽住了吴少奶奶的粉颈,很急促地细声叫道:
“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对我说了!怎么办哪?”
吴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转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张又像是愁闷的面孔。
“就是博文呀!——他说,他爱我!”
“那么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么——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头摇一下,摇脱了林佩珊的一只手,正想说什么话,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
“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
“不要乱说!”
“这话不对么?”
“对也许对,但是不能够这么想。因为你总得结婚——总得挑定一个人——一个人,做你终身的伴侣。”
林佩珊不作声了。她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
“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多么单调!你看,你和姊夫!”
吴少奶奶出惊地一跳,脸色也变了。两件东西从她身旁滚落到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吴少奶奶的眼光跟着也就注在这两件东西上,痴痴地看着,暂时被林佩珊打断了的啮心的焦扰,此时是加倍顽强地在揉她,箍她。
“你说姊夫不赞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终于又问,但口气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
吴少奶奶勉强抑住了心上翻滚着的烦闷,仰脸看她的妹子;过了一会儿,吴少奶奶方才回答:
“因为他已经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说过的杜学诗么?”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听得又是一个“不知道”,又看见妹子的眼光闪闪有点异样,便以为妹子还是害羞,不由得笑了起来,轻声追问道:
“对阿姊也不好说真话么?你说一个字就行了。”
“我想来,要是和小杜结婚,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
在这里,林佩珊一顿,脸色稍稍有些兴奋。吴少奶奶听着这样的话,却又禁不住心跳。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着,转过身去似乎对自己说:
“结婚的是这一个,心里想的又是别一个,——啊,啊,这多么讨厌的事呀!阿姊!阿姊!”
林佩珊这样叫着,又跳过身来,把两手放在她姊姊的肩头,像一个小女孩子似的就将她自己的脸贴到她姊姊的脸上。吴少奶奶的脸热得像是火烧!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见她姊姊的脸色不但红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泪珠也挂在睫毛边了。林佩珊惊惶地看着,说不出半句话。渐渐地,吴少奶奶的脸色又转为可怕的苍白。她在泪光中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样的面貌身材,一样的天真活泼而带些空想,并且一样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边上。难道两姊妹就连命运也要相同么?——吴少奶奶悲痛地这样想。她颤着声音迸出一句问话:
“珊!你心里是想的谁呢?博文罢?”
“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吴少奶奶,急促地说,声音也有点发颤;可是她并没哭,只异样地叫了一声,忽然放开了手,笑了一声,便又纵纵跳跳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瞪眼看着房门上那一幅在晃荡的蓝色门帘,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没有出声;两粒大泪珠终于夺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后她又垂头看地毯上的那本破书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她的柔肠;
她仆在沙发榻里,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望地问自己道:“珊?珊能够代替我么?——不能么?她心里有什么人罢?嗳,我的痴心!——听说陇海线上炮火厉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说就要回上海么?呵!我怕见他!呵,呵,饶恕了我罢,放开我罢!让我躲到什么地方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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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是三天以后了。从早上起,就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地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光偶然露一下脸,就又赶快躲过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梢飞舞,有时竟扑到绿色的铁纱窗上,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都飞起来,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了一会儿,仍复爬在那铁纱上,伸出两只后脚,慢慢地搓着,好像心事很重。
铁纱窗内,就是那陈设富丽的吴公馆的小客厅。吴荪甫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方步。他脸上的气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几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厅里的大时钟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
“十一点钟了!怎么不来电话。”
他是焦急地盼望着赵伯韬和杜竹斋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最后的胜负!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新闻。然而人心还是观望,只有些零星小户买进;涨风不起。昨天各报纸上大书特书中央军胜利,交易所早市一声开拍,各项债券就涨上二三元,市场中密密层层的人头攒挤,呼喊的声音就像前线冲锋,什么话也听不清,只看见场上伸出来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赵伯韬他们仅仅放出二百万去,债价便又回跌,结果比前天只好起半元左右。这是据说大户空头还想拚一拚,他们要到今天看了风色再来补进。吴荪甫他们的胜负因此只在这十二小时之内便见分晓。明天是交割期!
吴荪甫皱起眉头,望望外边阴霾的天空,随即表示了“随它去罢”似的微微一笑,就踱出小客厅,跑到他的书房里打电话给厂里的屠维岳。在这一条战线上,吴荪甫的胜利较有把握;但今天也是最后五分钟的决胜期。屠维岳和莫干丞就在今天上午要切实解决那已经拖延了快将一星期的半怠工。
刚刚把电话筒拿到手里,书房的门开了,颔下有一撮小胡子的长方脸儿在门缝中探一下,似乎请示进止。吴荪甫挂上电话筒,就喊道:
“晓生,进来!有什么确实消息没有?”
费小胡子却不回答,挨身进来,又悄悄地将门关上,便轻着脚尖走到吴荪甫跟前,两只眼睛看着地下,慢吞吞地轻声说:
“有。不好呢!匪是退了,屯在四乡,商家都没有开市。省里派来的军队也还驻扎在县里,不敢开到镇上去,——”
“管他军队匪队!到底损失了多少?你说!”
吴荪甫不耐烦地叫起来,心头一阵烦闷,就觉得屋子里阴沉沉的怪凄惨,一伸手便捩开了写字桌上的淡黄绸罩子的大电灯。一片黄光落在吴荪甫脸上,照见他的脸色紫里带青。
他的狞厉的眼睛上面两道浓眉毛簌簌地在动。
“损失呢,——现在还没弄清。看得见的,可就不小了;
宏昌当,通源钱庄,油坊,电厂,——”
“咄!统统抢了不是?——还用你再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