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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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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骄傲——特别是对于一个向来亲热淘气惯了的女子发生龃龉时候男性的负气,将范博文的脚拉住。

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阳西斜,游客渐多,全是成双作对的。他们把疑问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边擦过,把欢笑的声浪充满在空气中。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厌的布尔乔亚大腹贾。在这批心满意得的人们面前,他真感得无地自容。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么?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么?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性,狷介的,忧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对于他的美丽僵尸洒一掬同情之泪,至少要使她们的芳心跳动?那还不是诗人们最合宜的诗意的死?——范博文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使他的苦闷转为欣慰,使他的失败转为胜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个位置适中的大池子。正是一个好去处,游公园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长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罢!”——范博文心里这样想,便跑到那池子边。使他稍感扫兴的,是沿池子的长椅子上竟没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几个西洋小孩子却在那里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条约有两尺长,很体面的帆船,放在池子里;船上的三道红色绸帆饱吃着风,那条船便很威严地向前进驶了。厚绿油一样的池水便冲开一道细细的白纹。放船的孩子们跟着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声嚷着笑着。

诗兴忽又在范博文的心灵上一跳,他立刻得了两句好诗;什么“死”的观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这首诗。现在他还没想出第三句的时候,蓦地风转了方向,且又加劲,池子里的小帆船向左一侧,便翻倒了。

这一意外的恶化,范博文的吃惊和失望,实在比放船的几个西洋孩子要厉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时时会遇到这种不作美的转换方向的风,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怜地被不可知的“风”支配着!范博文的心一横,作势地退后一步,身子一蹲,便当真想往池子里跳了!然而正当这时候,一个后悔又兜头扑上他的全心灵,并且这“后悔”又显灵为一个人的声音在后面叫唤着。

范博文乘势伸直身子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吴芝生,相离三尺光景,站在那里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范博文脸上发红了。他偷眼打量吴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并没什么异样,这才松过一口气来,慢慢地走到吴芝生跟前,勉强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只有你一个人么?——嗳,独自看人家放小船么?”

吴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无心,但确是带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问着。

范博文不作声,只勉强点一下头。可是吴芝生偏偏又追进一句:

“当真是一个人么?”

范博文勉强再点头,又勉强逼出一点笑容。他很想跑开,但想到有吴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独自东闯西踱较为“有聊”,便又舍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吴芝生换些别的话来谈谈。而居然“天从人愿”,吴芝生转换方向,叹一口气问道:

“你知道张素素的事么?张素素?前几天你不是说过她时常会流露‘诗人气分’——”

“什么?她的事!难道是传染了要命的流行病?”“不是。她那样的人,不会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

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里愁闷!”

范博文笑起来了。他心里真感谢吴芝生带来这么一个乐意的新闻。他的俏皮话便又冲到嘴唇边: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是当然的结果!‘灰色’的教授自然会使得需要‘强烈刺激’的张小姐失望;但也犯不着有什么愁闷!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时候会流露的诗人气分!”

“但是你还不知道李教授对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么!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铜钱银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钱有关系?”

“怎么不是呢!因为李教授打听出素素的父亲差不多快把一份家产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范博文听了这话,张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声,然后忽地大笑起来耸耸肩膀说:

“我——我就看不起资产阶级的黄金!”

“因为资产阶级的黄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诗!”

吴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装出十分正经的神气。范博文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最初是红了一下,随后立即变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吴芝生一眼,他转身就走。显然他是动了真气。可是走不到几步,他又跑回来,拍着吴芝生的肩膀,摆出一副“莫开玩笑”的脸孔,放沉了声音说:

“我听说有人在那里设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来呢!”

然而吴芝生竟不动声色,只是不经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声回答:

“我也听得一些相反的议论。”

“怎样相反的议论?告诉我!告诉我!”

“当今之世,不但男择女,女亦择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脸色又立刻变了,只差没有转身就走。他认定了今天于他不利,到处要碰钉子,要使他生气;并且他的诙谐天才也好像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自己也太会生气。可是吴芝生却装作什么都不理会,看定了范博文的脸,又郑重地说:

“老实告诉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为林佩珊并没回家,还在公园里等着呢。他慌忙问道:

“在哪里等我?”

“自然在她心里。——等你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金!”

这么说着,吴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来了。范博文一声不响,转身就走;这回是当真走了,他跑到一丛树木边,一转身就不见了。吴芝生微笑着望了一会儿,也不免有点诧异这位“诗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头。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钟,断定范博文确是一去不复返了,他这才跑上了池子后面的一个树木环绕像亭子一样的土堆,叫道:

“四妹,时间不早了,要逛动物园,就得赶快走。”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杨柳树上用手帕揉眼睛。她一声不响,只看了吴芝生一眼,就跟着他走。她的眼圈有点红润。走过一段路后,四小姐赶上一步,挨着吴芝生的肩膀,忽然轻声问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气是很像的。”

“我没有问他。”

“为什么不问呢!你应该问问他的。——刚才我们跟住他走了好许多路,不是看见他一路上疯头疯脑的,神气很不对么?我们进来时碰见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吴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着他的堂妹子好半晌,这才说:

“范博文是不会自杀的。他的自杀摆在口头,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刚才你看见他像是要跳水,实在他是在那里做诗呢!——《泽畔行吟》的新诗。像他那样的诗人,不会当真自杀的。你放心!”

“啐!干我屁事!要我放心!不过——”

四小姐脸红了,缩住了话,低着头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里却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文的又温柔又可怜的影子。她又落在吴芝生肩后了。又走过一段路以后,四小姐低声叹一口气,忽然掉下一滴眼泪。

四小姐这无名的惆怅也是最近三四天内才有的。她的心变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琐细最轻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欢乐或悲哀的波动,都能使她的心起应和而发抖。静室独坐的时候,她乎个个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脸孔在威胁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独——她时常这么想。她渴要有一个亲人让她抱住了痛哭,让她诉说个畅快;来上海后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满心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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