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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梦顺,离休前是新宾县教育局长,2001年采访时七十九岁。老人个头不高,瘦削儒雅,光头白发,眼神不好,头脑、记忆都好,近几年写了四本近百万字的民族民俗志,已出版两本。
下面是老人的一段独特经历的自述。
我老家在朝鲜咸镜北道,父亲不到二十岁逃难来中国,我出生在桓仁县响水河子。1939年末兴京县南山“国民优级”(伪满小学一至四年级称“国民学校”,五、六年级叫“国民优级学校”)毕业,1940年初考入通化县第一国高,1943年12月毕业,不久就赶上征兵。
那时汉族青年当兵叫当“国兵”,就是伪军,朝鲜族就得参加日本关东军。为什么?朝鲜亡国早,被奴化教育的时间长呀。伪满“五族协和”,朝鲜族是仅次于日本人的“二等国民”,优待呀。可朝鲜族人叫日本子“踢蹬”了多少呀,光县城北山那个“万人坑”里,就有几百人。
1944年5月到安东体检,响水河子五个适龄青年,全是“甲等合格”。我是近视眼,也是甲等。甲等是非去不可的。我家世代农民,我爹说你那眼神,铲地还不把苗当草了呀?我学习好,考试从来都是前三名。那时就想毕业后当个教师,挣钱养家,没想到当了“鬼子”。
没入伍先集训。6月到牡丹江绥阳县,训练两个月回家,等待正式的入伍通知。桓仁县20多个人,分的哪都是,两个人在一个联队的都没有。小鬼子知道你是假鬼子,熟人、老乡在一块儿,他不放心。
朝鲜族青年征兵令,是1943年颁布的,我是第一批,又是全县第一个接到入伍通知书的。响水河子是个大堡子,500来户人家,大都是朝鲜族。门口插彩旗,跳舞扭秧歌,县里区里都来人了,兵役科长亲自张罗,欢送我这个“皇军”,都给我敬酒。到县城,小学生挥小旗列队欢迎,还有鼓号队。先领我去拜神社,然后又是宴会,县长给我敬酒。到安东,那时叫“安东省”,伪省长接见我们,又送上火车。军乐队打鼓吹号,送行的家属连哭带号。
体检合格后,我爹成天长吁短叹,我妈以泪洗面。我媳妇当面不哭,早晨起来,枕头都湿了。白天下地,晚上织布,我走后那个家全靠她撑着了。县区的那些官们,进屋给我爹我妈鞠躬九十度,说恭喜了,你们养了个好儿子,是伟大的父母。我爹一个庄稼人,不识字,会说什么呀。有照相的,让我爹笑笑。我从未见过俺爹流泪,这时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有翻译告诉日本人,儿子当了“皇军”,老人家这是高兴、激动的。我妈起不来炕了,一股火攻心,当天晚上眼睛就瞎了,我走两个月后就死了。
闷罐车咣当三天,拉到黑龙江省黑河市这边一个小站,叫神武屯。部队番号7273,是个联队,我被编在3大队10中队2小队4分队,是掷弹筒兵。除了我和个朝鲜平安北道的假鬼子外,10中队新兵都是日本山口县的,都二十来岁。听年纪正当年,看那人就完蛋了。腿脚不利索的,眼睛长玻璃花的,瞅着像缺心眼儿的,大都不识字,我文化最高。对面大通铺,1个分队12个人,两个老兵总打人。那个朝鲜兵日语不大行,训练常出错,嘴巴子打得鼻口蹿血,打倒了让他爬起来,再打。流行伤寒病,上厕所要换上特备的木板鞋,在石灰上蹉几下再进去。一次我憋不住了,没换,出来碰上个老兵,一巴掌把下巴打歪了。不能吃饭,分队长领我去卫生所,医生捏捏看看,一巴掌又给打过来了。
训练五个月后,换发新军装,九九式步枪也是新的。然后集合,上闷罐车。
黑河那边隔条黑龙江就是苏联,我就寻思这支部队是对付苏联的,闷罐车却往南开了。咣当几天不走了,下车列队出发,月台站牌上写着“青津”,到朝鲜了。在一所女子中学住了几天,船到了,上船。那个朝鲜兵说这能去哪呀?我说南洋吧,结果是日本九州的福冈。
在神武屯时中队有《满洲日报》,上面跟当官的训话时讲得一样,除了“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外,就是“本土决战”。这个联队就是来“本土决战”的,10中队奉命在个离福冈二十多公里的海岛上打山洞。
我给福冈总结“三景”。一是除了老头、残废和小孩外,街上很少见到男人,开汽车、电车的也是女人;二是商店货架上是空的,没人;三是那人都蔫了,没精打采的,连小孩子也见不到笑脸。要不是在东北见过日本人,自己又每天生活在鬼子中间,会觉得日本人好像天生就不会笑。10中队打山洞的那个小岛上,有二十多户人家,也是一样。士兵每天120克粮食,那种体力活,一顿饭也吃不上个半饱。好在小麦熟了,撸下来搓一搓,煮了吃。住在人家里,晚上当官的和老兵大都没影了,找女人去了。有的女人公开拽当兵的。“八一五”当天下午,中队长、小队长就不知哪去了,没人管了,等于自动解散了。几个姑娘、媳妇拦住我,点头哈腰苦苦商量,让我留下,我那时恨不能长双翅膀飞回家去。
那天早晨紧急集合,全副武装到海边挖战壕。挖完了,又接到命令,原路返回听广播。听到天皇宣布日本投降,有几个鬼子号啕大哭。我那一刻的感觉呀,就是鬼又变成人了!
我和那个朝鲜兵去了福冈,1个联队四十多假鬼子,差不多都聚一块了。那人越来越多,满街筒子朝鲜话,码头上人山人海,大都是劳工和像我这样的假鬼子。报纸上说有六万人。每天只有一条船,载千把人,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呀?找到个海军仓库,吃穿用都有,在那儿待着,每天往码头上跑,9月中旬终于挤上去了。船到釜山,码头上军乐队吹奏《阿里郎》,一听那旋律,天哪,那人恸哭失声。
隔着大海一点儿招没有,这回双脚踏着陆地,走也走回去了。
10月初离家,第二年9月底回家,十个月的女儿能走路了。
掌灯时分到家的。女儿不认识我,我爹我媳妇好像也不认识我了。越是亲人越往坏里想,总觉得这个人不在了。愣了一阵,我媳妇先哭了。俺一边哭一边问:妈呢?我妈呢?
我第一个走的,又第一个回来,堡子里的人都来看我。我爹倾其所有,弄了两桌酒菜,亲朋邻居又帮着凑了几桌,大家喝呀唱呀跳呀,这回是真高兴啊。
那四个假鬼子也陆续回来了,他们都没离开东北。有一个被俘去苏联,四年后才放回来。
差点儿忘了,我那时的名字叫“金山正男”,是1943年国高毕业前改的。那年“满洲国”发布命令,推行“日本皇国臣民化”,所有朝鲜(族)人都得改成日本姓名。我寻思姓不能改了,就弄了这么个鬼名。有些人高兴呀,觉得这回跟日本人一样了。对许多人来说,是换了皮,换不了瓤。不过,若是战场上打死了,日本子就把你的灵牌供起来。小泉纯一郎参拜那靖国神社,里面就供奉着一些假鬼子,还有一些台湾人。
慰安妇血泪
李光子老人的家,在东宁县三岔口镇高安村。三间瓦房,厨房与卧室没有隔断,推开门一切一览无余。家具、用具该摞的摞着,该排队的排队,整齐划一,都放在最该放置的位置上。灶间嵌在锅台里的礼帽状的朝鲜族的铁锅,连同周围的瓷砖,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见我们进来,不到1。60米高的瘦削的老人,连忙从炕上立起,按照朝鲜族习俗,双手扶膝,深深地鞠躬。
老人1926年生于日本,六岁父亲去世,母亲患病,叔叔把她们接回韩国釜山老家。她七岁到旅馆干零活,只管饭。十五岁那年,家里来个女人,说中国有家大纺织厂招工,到那里能挣好多钱,她和母亲没答应。第二天,这个三十多岁的“爱简所”女老板又来了,讲中国钱好挣,干几年发财了再回来。这回李光子动心了,说你能给俺妈钱治病,俺就去。
从釜山坐火车,经图们到牡丹江,又坐火车到东宁,再坐汽车到了大肚川石门子。
正是“关特演”期间,东宁县到处都是关东军,到处都是慰安所,石门子就有四个。“爱简所”、“苏苏浪”是朝鲜(族)女人,“伊吉玛之”、“抠头布屐”是日本女人。李光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这么多鬼子,又弄这么多女人干什么。她根本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叫“慰安所”的地方,还有种女人叫“慰安妇”,而她就是慰安妇。
她挺害怕,就问女老板:你说的那个大纺织厂在哪儿呀?俺得干活挣钱呀。
女老板恶狠狠地盯住她:小丫头蛋子,老实给俺待着,不听话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