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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达汗忽然笑了笑。
“别怕,一颗小心脏,我支持不了多久。你赢了。”他仰头,望着金帐顶上的豹子图腾,轻轻吁出一口气,“阿苏勒,你很好,不是我说的懦夫……”
他松开了手,创口处一股血泉冲出,在半空中洒开,仿佛浓墨泼洒的一朵红花。旭达汗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渐渐变大。阿苏勒默默地看着他,旭达汗勉强抬起手,冲阿苏勒招了招。
“来。”旭达汗说,“放心,不是圈套。”
阿苏勒一步步走近,直到旭达汗身边。他站在那里,顶针旭达汗的眼睛看了许久,旭达汗也一直在看他。阿苏勒想他们这对兄弟从不曾这样认真地凝视彼此,现在他们应该抓紧最后的时间了。
他忽然想起件小事,大概是他四岁的时候,跑去金帐找父亲,看见那时候十一岁的旭达汗抱着一只东陆产的藤球站在金帐外的阳光里,穿着白色的半袖,阳光把金色烫在他的身边。那时候阿苏勒还不明白旭达汗这个哥哥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却看见那只藤球上缠着五彩的丝线,缀着流苏,他就吵嚷着要那个藤球。伺候他的女官急忙上来抱起阿苏勒,说那个藤球是父亲赐给三王子的,不能强要,她们也明白在大君家里,儿子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会很好的。阿苏勒在女官怀里大哭大闹,而旭达汗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抱着那个藤球站在阳光里,神情淡淡地看着这个烦人的孩子。那时候他们也对视,一个十一岁,一个四岁,他们的眼睛都还清澈,不染尘埃。
那件事的结束是烫着阳光金边的旭达汗把藤球递给了女官,“给他吧,这是小孩子的玩具,我不玩了。”阿苏勒抱着好不容易要来的藤球,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阳光里。
他对旭达汗的戒备消散了,慢慢地跪下来,把旭达汗抱起来,用手按住他的创口,让失血变慢一些,可他知道这不能阻止旭达汗的死。
“爷爷死了么?”旭达汗低声问。
阿苏勒犹豫了一刻,“他死了,很安详。”这是实话,那个老人对于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留恋了。
“我感觉到了……同时有三个狂战士的时代,帕苏尔家本该横扫整个草原吧?”旭达汗说,“可很快就只剩下一个了,还是不完整的那个。”
“是到如今还有野心么?横扫草原又有什么用?”阿苏勒说。他们两个的语气都淡淡的,外面那些喊杀声、咆哮声、哀嚎声好像暂时地远离了他们,这对兄弟好像是在下午的阳光里喝着茶,一起说说闲话。
“有啊,我这样的男人,野心总是不会死的。”旭达汗说,“只是力量不够。”
阿苏勒心里一动,“如果回到从前,让你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么?”
“会啊,在知道自己有青铜之血时,我想我应该成为英雄,这是天命赐予我的机会。我要成为逊王那样的男人,我可以忍受孤独,但要成就事业。”旭达汗低声咳嗽,嘴里涌出血来,“因为我这样的男人已经很孤独了……如果不能成就英雄的事业,还有什么能安抚自己的心呢?”
“你原本可以不孤独,可你总是把自己和其他人隔开,哥哥,你永远不相信其他人,你害怕他们伤害你。”阿苏勒说,“也许有很多人伤害过你,对你不好……可是也有人只是把你看做哥哥,看做亲人。”
“贵木么?是啊,如果我告诉他完整的计划,他原本不会死。”旭达汗说,“他是我这世上最爱的人。”
“还有我啊,你给我那个藤球的时候,我可羡慕你了,觉得你有高大、又漂亮,那么有礼貌,我长大要能像你一样就好了……”阿苏勒说着,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什么藤球?”旭达汗笑笑,“我忘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旭达汗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你有母亲在身边,又是最小的孩子,很多人都觉得你没用,但也有很多人会可怜你。但没有人会可怜我,我只能变得强大,我要忍着,要给贵木信心。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血统,是因为我控制不住,杀了一个伺候我的女奴,当时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想我会不会变成杀人的魔鬼。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有这血统,因为我觉得我说出来就会被杀死,我不是纯血的帕苏尔家子孙,却有帕苏尔家最高贵的血统,那时候我还太小,像只小小的蚂蚁。”
“跟我从真颜部回来时差不多大?”
“是吧。”
“最终你还是暴露了青铜之血,因为觉得机会到了,再不用畏惧了吧?”
“不,还是畏惧。”旭达罕说,“我永远记得被我杀死的那个女奴的眼镜,大得可怕,月光照在她的眼睛里。”
“我也是啊,”阿苏勒也说,“这些天我总是做噩梦,想起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在梦里,我还在杀他们,不知道停止。”
“我在想……十年之前,我们都那么孤独……可彼此都不知道。”旭达汗说,“也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孤独的孩子啊……”
“嗯。”阿苏勒想起十年前北都城的阳光下他和旭达罕的对视,彼此看不穿对方的眼镜,眼底都藏着刻骨的孤独。
“明天早晨,如果没有人出城投降,狼主就会攻城……你要代替我出城,但你不是我,你没法和狼主议和,你要带兵埋伏在城门口……在他们进城的瞬间给他们重创,把他们的人推出城外,然后再议和。这很冒险,但也是最后的机会……狼主相信我会向他投降,我已经写信给他,他在等我,他会放松警惕。”旭达罕说,“进城时他们不会全军出动,你要竭尽全力地斩杀他们的精锐,重创他们。你至少要带一万上过战场的男人,但是越多越好。”
“明天?”阿苏勒一惊,而后摇摇头,“晚了,你听听外面的声音,现在整个北都城里,你杀我,我杀你,所有人都要复仇,所有人都疯了。哪里还有一支一万人的军队?”
“我把头插在旗杆上,带去各个寨子里展示,告诉他们我才是那个内奸,我才是一切祸乱的原因。他们会相信你的,其实他们也不想打下去了,只是停不下来。如果还需要证据什么的,去我的寨子里搜搜,总有的。”
“你真的出卖了军情?”
“没有,可总要有人承担一切。你将是这城里的大君,但也许只到天明之前,你还有三个对时而已。”
“这时候还要把别人玩弄在掌中么?你这个自信的男人。”阿苏勒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青阳,交给你了,抓着他,别放手……就像那个藤球一样。”旭达罕盯着阿苏勒,握住他的手,而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的三哥旭达罕·帕苏尔死了,转瞬间帕苏尔家的男人们凋零了,他们曾经彼此敌视,如今一样的冰冷。
“你本该是拯救青阳的人啊!”阿苏勒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是什么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旭达罕的身体完全没有了温度,阿苏勒仍旧抱着他坐在金帐中央,仰头看着天穹般的金帐顶幕。
他记得几天之前他也是这么抱着比莫干的身体,心理的愤怒和悲伤像是要冲破牢笼的野兽,可现在他不再愤怒悲伤了,只是觉得累。他不想再哭了,可是眼泪还是无声地往下流,像是永不干涸的小溪。
他解开旭达罕的束发带,以手梳理他一头粘着血污的长发,而后拾起影月,用衣角拭去刀上的血迹,在青冷的刀身里,照见了自己的眼睛。
“守在这里!任何人不能踏入金帐!敢来试我们刀锋的,就杀了他!”巴鲁恶狠狠地咆哮。他手中的长刀上,血一滴滴坠落,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合鲁丁家的武士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带领他们来到金帐门前的一千人战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巴鲁和巴扎所带的莫速尔家一部,因为贴着金帐死守,还剩下三五十个带伤的人。
“巴扎,带大那颜走。”巴鲁把弟弟扯到身边,低声吩咐。
“一起走!”巴扎不服从,死死地抓着巴鲁的甲胄。
“废物!”此时此刻,巴鲁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了,只能瞪大眼睛,无谓地大声呵斥。
“少主人!守……守不住了!”一名莫速尔家的武士扑过来大声吼道。
巴鲁回头,成百上千的武士挤压这他们这一小群人,阵线正在溃退。人太多了,甚至刀都挥舞不开,莫速尔家的武士们和对方的武士们以长刀格挡,却挡不住对方人潮的压力。后面的武士们使不上力,高举着火把,狂呼着,一片火光照花了巴鲁的眼睛。
“退入金帐!从后面走!”巴鲁下令。
他掀起绣金的羊皮帘子,第一个冲进金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