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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袖对胤禛,从来都是一种又痛恨又怜悯的奇怪情绪,正如胤禛,厌弃她又时不时撩拨一把,高高在上对她施以恩宠来怜悯。
一丘之貉罢了。
而这样的怜悯,落到年羹尧身上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寒凉。
胤禛说:“怎么着,也是赫赫有军功,在战场上走过一遭的人,年大将军,文武双全……不必折辱于他,朕也不想落得个屠戮逼迫有功之臣的昏君之名。朕,网开一面,赐他狱中自裁。”
而后,当着众臣的面,胤禛面不改色,着令张廷玉亲自传旨,以示他身为年羹尧主子给他的恩宠。
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文书,便是张廷玉根据议政大臣们结案时的卷宗拟定出来的,他该接这差事。
早在雍正爷继位初,为着好办事,曾置一“署大学士”之位出来,不在三殿两阁之中,地位也难言尽,约莫等于“准大学士”。
因着查年羹尧与前年查府库亏空和耗羡银养廉银之事,张廷玉有功,除兼翰林院,任户部尚书之外,又给了个署大学士。
时年,文华殿大学士白潢乞休,张鹏翮,武英殿大学士王项龄,皆因老病死。
保和殿大学士唯马齐一人;文华殿大学士嵩祝、萧永藻、朱轼,田从典,其中田从典乃是在张鹏翮亡故之后,从署大学士上升迁,朱轼则在白潢乞休后升迁;武英殿大学士如今只富宁安一个;文渊阁大学士也只有高其位一人。
署大学士事者,户部尚书汉尚书张廷玉,户部满尚书徐元梦。
看得出,这位置虽不如大学士,可用处很大。
不过终究不是张廷玉要的。
也不知这一趟差事之后……
在张廷玉领旨往刑部大牢而去的时候,另有一道圣旨到了年府。
昔年年遐龄大人的府邸,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里面经过了年遐龄一代的简朴,换成了年羹尧时候的富丽堂皇,如今却立刻空荡起来。
雍正有命,先行抄家,年府家财俱入官,其后凡年羹尧父兄族中任官之人,都革职查办,嫡亲子孙流放充军。
半路上,手底下人来给张廷玉报信儿,说了年府那边的事情,他也只是一摆手。
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
可仔细想想,当年的年遐龄,他父亲张英,都是康熙爷手底下能臣干吏,如今他们的儿子,也各有风光时候。
至于此时此刻,张英的儿子,端着圣旨,要赐死年遐龄的儿子。
阴暗的刑部大牢,张廷玉已经来过许多次,他轻车熟路。
周道新已经不在了,前些年犯了疾,索性挂印辞官走了。李光地一过世,李家也有些扶不起来,虽则有张廷玉帮着照看,可没个能人,终究撑不起一个家族。那李臻儿原是个高门大户出身,这许多年时间过去,也早没了当年的气性儿,也跟着周道新走了,这夫妻俩的日子似乎不如他与顾怀袖那样和顺,却也少许多波澜。
如今站在这里,张廷玉就想起许多往事。
他在这里,杀过很多很多人,有的是罪有应得,有的是含冤而死。
“张大人?”
随性的侍卫见张廷玉端着圣旨在牢门口停下了,有些奇怪。
然而张廷玉没有立刻回他,只看着牢门,想了许久,才重新抬步进去。
一进去,便暗了下来。
冬日里的囚牢,毕竟湿寒,年羹尧早年外放四川,那地方湿气重,他已染了些风湿,后青海会同十四爷允禵作战,又伤过腿,正值当时暴雨,泥泞之中行军,也没个军中的好大夫,从此以后就得了毛病,即便是归京养了几年,也没养好。
如今在牢里,风湿一时犯了起来,年羹尧拢着眉,却轻蔑笑了一声。
外头传来脚步声,人很多,渐渐近了。
这声音年羹尧很熟悉,他听过无数次……
只是这一回,坐在牢房里等的人,变成了他自个儿。
世事弄人。
轻含着嘲讽,抬眼一看时,年羹尧眼底的笑意,却逐渐消减了下去:“……还当是谁来送年某最后一程,原是张老先生……衡臣兄,多日不见了。”
红宝石顶子、仙鹤祥云纹补服,张廷玉叫人开了牢门,在前面站定。
年羹尧乃是张廷玉同科,在科举场上这关系很要紧,可如今境况……
“亮工兄……”
“哈哈哈,如今听着这一声‘亮工’,到底还是觉得亲切。”
年羹尧竟然笑出了声来,仿佛见着天底下的荒谬事情了。
“也不必宣什么圣旨了,你张廷玉若没这个本事,连来宣纸的资格都没有。”
听了这话,张廷玉终究是一转头,对自己身旁人道:“我与年大人有同科之谊,虽他是个罪人,却还是依着万岁爷的意思,给他留最后的体面吧。一会儿你们再过来便是。”
众人不疑有他,更知张廷玉乃是一等一有名的“抄家专业户”,没有一个出来质疑,便都退下了。
于是,这一处地方只有这两个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殿试金榜进士。
那牢门开着,年羹尧也跑不出去。
束缚着他的,不是脚链,也不是枷锁,而是皇权。
他看着张廷玉走进来,竟然是一声长叹:“我年羹尧英雄一世,实则从不喜你张衡臣的作风,阴毒小人,跟你那婆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刁钻毒辣,再没有你们夫妻俩不能做的。比如……”
“什么?”
张廷玉一眯眼,手里还抬着圣旨呢。
年羹尧道:“比如弑君。”
那一刹,张廷玉嗤笑:“年大人做梦呢,杀头之罪,张廷玉担待不起。”
“你是担待不起,所以我在下头等着过不久,隆科多大人下来陪我。”
年羹尧实是个聪明人,心里从来揣着明白,即便当年没怀疑,如今也悉知一二。他觉得异常有意思。
“只可惜,年某看不见张大人呼风唤雨又翻云覆雨那一日了。”
“呼风唤雨的从来都是万岁爷,我啊……”
张廷玉随手一抖圣旨,动作熟练到家,多年来摸圣旨太多,以至于这凡人眼底贵不可攀的东西到了他手里,竟似乎一文不值。
他顿了那么一下,才道:“我站在后头就成了。”
年羹尧在狱中也听说过外面不少的风言风语,他听见张廷玉这冠冕堂皇的话,便冷笑:“狼子野心!”
“年大人自个儿嚣张跋扈,如今竟然也有脸来说旁人狼子野心……”
或恐,他忘记当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是何等气势逼人了。
张廷玉一下想起了夏义。
他眉梢微微一挑,整个人精气神还不错:“你犯了为君者的大忌,怨不得旁人给你如今的下场。”
功高震主,从来没有好下场。
想想当年韩信,成也萧何败萧何,何其悲凉?
“我年羹尧,英雄盖世——”
他笑,看着张廷玉朝他扔下来一把长剑,便捡了起来,口中话语不断。
“没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待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之日,却被背后主子爷一刀抹了脖子……可悲,可叹!”
“复可怜。”
张廷玉略接了一句,很快就看见年羹尧转头看他。
年羹尧看着雪亮剑光,想起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梦回吹角连营之时,闭上眼,是铁马冰河……
可在这牢狱之中的日子,格外荒长。
夜阑卧听再没有风吹雨,更没有弓弦震动、万马嘶鸣……
“人总有利欲熏心的一刻,早年我出生入死不曾想到这些,可功成名就了,又身败名裂了,才知帝王二字,怎么写。你张廷玉,说我可怜……可在我年某人看来,你比我——更可怜。”
这话说得不明白。
张廷玉站在前面干净的牢房地面上,看箕踞而坐的年羹尧,哪里有昔日金榜题名时的文气?
他是文士,也是武夫。
如今,不文不武,一介阶下之囚而已。
“罢了,谁知道呢?年大将军,上路吧。”
年羹尧大笑起来,状若疯狂。
他猛然望进张廷玉眼底:“我死,衡臣兄加官进爵,能添块砖加块瓦,年某人幸甚!今日我年羹尧将死,看张大人青云平步,不若让您回不了头。您面前,是条不归路,我推您一把——”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年羹尧跟着胤禛的时间,固然不如顾怀袖久,可有的秘密,胤禛永远不能告诉那个刁民。
而年羹尧,偏偏知道。
他脸上带着笑,将死之人的笑,只言片语,便将前朝之事道出。
而后,抬手一剑——
自刎!
血溅了三尺,也溅了张廷玉官服一身,更溅上他手里明黄色的圣旨,一片片一点点,触目惊心!
年羹尧的眼睛,兀自瞪得老大,而张廷玉手背上则青筋暴起,攥紧手中根本没宣读过的圣旨,一根根手指都似成了枯骨。
那一瞬的扭曲和狰狞,让他整张脸都显得阴森可怖,站在牢房之中,似又一层浓重的阴影将他湮没。
“张大人?”
“……无事。”
张廷玉僵直的脊背,缓缓地松了。
侍卫们等了许久,没见着人出来,终是有些担心,过来问询。
背对着人,张廷玉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