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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骂自己几句,不敢再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高抬腿,轻落步,每跨一步,要听得舱中并无动静,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道赵士德武功极高,虽然受了重伤,但耳目无恙,自己只要稍一不慎,发出半点声响,立时便会给他惊觉。他虽出不了手,只须一声吩咐,船上的三名梢公也足以将自己拦住。因此从窗下到船舷这十几步路,走得缓慢无比,直到从跳板上到湖岸来,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择路,只是向岸边的杏林深处走去,走了约莫七八十丈远,回头眺望,要看看船上是否有人跟来,这么一望,突然叫了一声:“哎哟!”原来他心神慌乱,从船上匆匆逃到岸上来,竟将随身的包袱忘在了船头。
他怔怔地呆在杏林中,心里乱成一团,暗想包袱中虽无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师父留下的医经却万万遗失不得,倘若回到船上去取,内心又实在害怕。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禁暗骂自己无能,回想这两天来毁家亡命的种种经历,越想越难受:“古北鹏、赵士德这些人都是凉薄之辈,他们恩将仇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那小姐如此娴雅人品,却也帮人害我,我……唉……,师父临死时叮嘱我什么话来?怎么我全置之脑后?”
师父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地在他耳旁响了起来:“庭儿,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江湖中人心叵测,你日后行事处事须得小心谨慎,千万不可轻信于人。”他心中一阵激动,热泪盈眶,想道:“师父跟我说这几话之时,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境地。他拼集最后的力气,如此叮嘱于我,我却将他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我……我真是太该死了!”
一阵自怨自艾之后,他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这部医经是师父毕生的心血,说什么也不能落在铁衣山庄的手里。我宁可回船被他们抓了去,也不能丢下这些医经。”在他内心深处,想到自己对那小姐痴心尊重,哪知她却与赵士德一道将自己送上绝路,不禁又是惭愧,又是伤心,转身往回跑去。
片刻之后,狄梦庭回到岸边。他躲在一株杏树后向湖中张望,只见花舫上的灯火熄灭,四下里黑沉沉的,既无人影,又无声息。他心中怦怦大跳,从树丛间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唯恐脚下踏着柴草树杈,发出声响,慢步走到船前,心想:“他们没发现我溜走又回来,这会儿一定都安歇了。我轻轻上船,取了包袱便走,谁也不会知道的。”
他壮了壮胆子,正要向跳板走去,突然背后的树丛一响,闪出一个人影来。狄梦庭吃了一惊,只道对方在周围埋伏下人手,吓得心旌一颤,险些惊呼出声,跟着颈中一凉,有人向他衣领中吹了一口气。
他惊魂未定,忙转身一看,见背后站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笑靥如花,正是小丫鬟洁蕊。她脸上带着一丝狡黠顽皮的笑容,道:“小叫化子,想不辞而别么?”
狄梦庭虽极怕被船上的人发现,唯独不惧洁蕊,板起脸说道:“你们捣鬼,难道还骗得倒我么?”
洁蕊奇道:“我们捣什么鬼了?”
狄梦庭重重一哼,道:“你家小姐知道了我是风神医门下弟子,却不说破,反而赠以香茶美食,让我丝毫不起疑心,在不动声色间,将我诳去铁衣山庄。你们……你们打得好一笔如意算盘。”
洁蕊道:“所以你就偷偷地溜下船来。”
狄梦庭道:“我可不是俎上之肉,任你们宰割。”
洁蕊道:“那你不赶快逃命,为什么又回来了?不怕被抓住送死么?”
狄梦庭道:“你当我愿意回来么?我的包袱落在船上了,因此来取。”
洁蕊轻轻“喔”了一声,将手一扬,道:“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包袱?”
狄梦庭看去,见洁蕊手中拎着一个青布包袱,正是自己遗落的,急忙神手接过,道:“是……是……就是它,你怎么拿来的?”
洁蕊道:“小叫化子,到这会儿你还不明白?这是小姐让我送来的。”
狄梦庭一怔,问道:“你说什么?这是……是小姐让你送来的?”
洁蕊微微一笑,道:“你现在一定暗恨小姐和舅老爷,是不是?你救人活命,他们却恩将仇报,是不是?连小姐为你精心做的香茶点心,也是圈套,是不是?”
她口齿伶俐,一连三句“是不是”,句句都打在狄梦庭的心上。狄梦庭听她话中有因,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得含糊点了点头,道:“你说是怎么回事?”
洁蕊道:“你又不是傻子,难道还想不出来么?舅老爷那么大的本事,会让你轻易溜下船去?我又何苦巴巴在这里等你取包袱来?”
狄梦庭心念一动,蓦然想起赵士德与小姐谈论如何坑骗自己时,本是一件极隐密的事,却为何将舱窗大开,那不是成心要自己偷听么?何况赵士德乃是江湖中第一流的高手,自己躲在窗下偷听,焉能瞒得过他的耳目?更甭说让自己溜下船了。这一刹那间,他隐隐觉出赵士德与小姐对自己有一片苦心,但是为什么这样,却又猜不出来,说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待我呢?”
洁蕊道:“这里面的苦衷,却不足为人道了。你救了舅老爷的命,他却奉薛庄主之令抓你回庄。这该怎么办?他是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首,受主之命,忠主之事,倘若放过了你,日后如何对庄主交待?倘若抓你回庄,便是忘恩负义,心中不免愧疚。舅老爷自忖事难两全,才用了这个自欺欺人的主意,就是让你自己溜走,日后若被追问起来,他只有失职之过,没有叛主之嫌。”
狄梦庭(炫)恍(书)然(网)大悟,心头一热,先前许多的怨愤顿时一扫而光,道:“原来如此!我还……还当你们……唉,把你们想成那样,真是对不住!”
洁蕊笑道:“算啦,我们也不缺你这一声‘对不住’。这会儿天色已经深了,你别忘记舅老爷的话,趁着天黑,赶快走吧!”
狄梦庭心道:“我别忘记赵士德什么话了?”心思一转,想起在舱中赵士德曾说过:“神龙堂在道路上布满暗桩埋伏,往东、北、西三个方向都行不通,唯有往南走钱塘江水路,或能摆脱这伙儿人的追杀。”他原先只道赵士德苦心积虑为逃避神龙堂的追杀,此刻才明白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不禁又涌出一阵感激之情,说道:“请你转告小姐和舅老爷,就说我狄梦庭倘若得以不死,日后必报此恩。”
这句话是他真情流露,感激之中又包含着几分凄凉之意,洁蕊知他此去实是凶吉难测,心中也不禁黯然,一反平时嘻哈之态,轻声道:“也不知怎地,我一见你与我家小姐,就觉得说不出的投缘,日后一定会再相逢的。我和小姐回去后为你焚香祈祷,你……你一定不会出事的。唉,不说这些了,你还是快走吧!”
说罢,她转身往船上走去,刚上跳板,忽又回头道:“你仔细看看你的包袱。”不等狄梦庭回话,她的身影消失在船舷后,跟着便见梢公们起锚摇橹,将花舫向湖心驶去。
狄梦庭打开包袱,见医经上多了一个绿缎帕子的小包,轻轻一捏,里面包着又硬又圆的物件。他心中疑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望之下,不禁“啊”的一声惊呼,见包中竟是一对翡翠手镯,晶莹剔透,青绿无染,在月光中看上去,玉质清澈如一汪碧水,其中又隐隐可见一条条细若游丝般的金线。这种金丝翠世上罕见,更难得这对玉镯翠绿欲滴,通体竟无一丝一毫的瑕疵,实是翡翠中的极品。
狄梦庭手捧玉镯,抬头望向渐渐远去的花舫,只见船头挂起两盏碧纱灯笼,灯下小姐扶舷稍立,残月斜照,灯影如纱,飘飘的裙带随湖风轻摆,实如凌波仙子一般。她默默站了一会儿,取出一枝长箫,幽幽吹起一曲。
花舫已驶至湖心,幽幽箫声从船头传来,每一声都仿佛在讲述一个美丽而凄婉的故事。狄梦庭听着,他虽不懂音律,却听得悠然神往,眼中泪光莹然。船上的每一个人也都怔怔的沉默无言,三个梢公横篙凝立不动,如痴如迷。洁蕊更是心驰神醉,将脸轻轻贴在帘纱上,和着箫声喃喃低吟。就连重伤在床的赵士德,也探起身子,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一生中的甜蜜的凄凉的往事,他深深望了一眼小姐,低声叹了一口气,眼中含满了慈详与疼爱的深意。
这时,天上飘下蒙蒙的霏雨,湖中烟水迷离,渐渐消失了花舫的踪影。狄梦庭站在岸边,衣衫尽湿,却依然痴痴远眺,不知过了多久,才茫然转过身,将玉镯仔细包好,放入贴心衣袋中,大步走去。
狄梦庭离开湖岸,心中一股苍苍凉凉,心想:“铁衣山庄要擒我回庄,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