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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路的仆人看见他,立刻必恭必敬地迎过去,低头唤道:“玄老爷。”
君羽一惊,心想这人难道是大名鼎鼎的谢玄?那人略一点头,沉声问:“你这急匆匆是作何?”
小仆瞥了眼君羽,恭敬答道:“回老爷,这位公子要见三少爷,奴才为他引路。”
那人将目光移向君羽,神情稳重坦荡,并无多少苛责。他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子混的朋友,不可怠慢了人家,先引到正厅去看茶伺候。”
君羽见他为人亲和,并没有架子,心里不由提升了好感。匆匆行了礼与他擦身而过,等那人走远了,她才小声问仆从:“刚才那位是你家什么人?”
小仆眯起眼,颇为自豪地说:“那是我家七老爷谢玄,三公子的叔父。”
君羽点点头,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初访乌衣巷(中)
到了正厅,青衿侍女们挑帘进来,有的恭敬上茶,有的在象牙屏风后打扇,君羽老实坐着,等了许久,都不见主人的踪影。渐渐地她也觉得乏味,就起来观赏走动。这厅里每一样陈设都是竹子做的,结构细致的壁架上,摆着几样古董,墙上悬着四幅字帖,落款写着“永和九年王羲之”。
正百无聊赖,忽听得走廊上木屐声响,君羽的心跳骤然加速,慌忙回过头,来人清秀斯文却不是谢混。那少年一身蓝衣,正是在烟雨楼遇见的谢晦。
“君公子,好久不见。”谢晦笑着跟她打招呼,敛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君羽只好坐回原位,不时朝外张望。谢晦看出她有些焦躁,安慰道:“君公子不必着急,我季叔正在沐浴,可能一时还来不了。”
“季叔?他是你叔叔?”君羽不由吃了一惊。
谢晦腼腆笑道:“说来惭愧,我们虽然是叔侄,年龄却只差三岁。”
“哦。”君羽点了点头,心想难怪觉得他们有几分相似,原来是血缘亲戚,这两人一个禀性温文,一个脾气冷漠,还真是有意思。
光影蹉跎变幻,一寸寸绕过日影。渐渐地天色黯淡下来,君羽有些后悔,起身就想告辞。侍女进来回报:“少公子,老爷在曲院水榭摆了家宴,吩咐您现在就过去。”
谢晦一听便对君羽说:“君公子,天色不早,你也一同去吃顿便饭吧。”
君羽连连推脱,却拗不过他的坚持邀请,只好应承下来。从正厅出来,穿过几个半月门,进入到缦腰曲折的回廊,檐下悬着六角纱灯,随风迎送。透过错落的隔窗,能看见庭院里的明花幽树,每移一步都换一番情趣。
转眼越过一段狭窄的嶙峋石涧,视野蓦然开阔,君羽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十里平湖上荷叶接天,亭阁水榭,四壁透风,悬挂着天青色的绢烟纱。淙淙琴声就从薄幕后泻出,透过竹帘的细隙和烟障,依稀能窥见舞姬妙曼的腰肢晃动。同时,又有人和着琴声,柔柔吟唱:风恬浪静兮,见人生之真境。
味淡声稀兮,识心体之本然。
谈丝竹乐兮,未必得山林之趣。
厌功几烦兮,未必忘名利之情……
君羽随着谢晦进入水阁,里面已经满座,不免有点紧张。随机找了位置坐下,席上的人逐渐安静下来,都将目光聚集到她这个局外人身上。
一个中年女子问:“晦儿,这位是……”
谢晦笑道:“回祖姑母,这位公子是季叔的好友。”
那女子听完,不禁蹙起眉:“既然人家来拜访,怎么还不见子混出来,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君羽心想:“不知道她是谁,居然敢这样训谢混。”偷眼观察,只见她面容素净,乌发用一只银簪松绾着,素色绢裙淡雅明艳。清逸出尘,却不失风骨,颇有几分世外贤人的风采。
旁边紧坐的谢玄,此时也更换了常服,回头道:“去把三少爷请来,就说是我的吩咐。”
只听那女子叹道:“都说咱们谢家是芝兰玉树,我看这小儿辈里,子混还算有点灵气,可怎么总不见长进,不知道是尘务经心,还是天资有限?二哥,你也不管管他。”
对面的中年男子苦笑一声:“管?他现在眼里哪还容得下我这个当爹的,一天到晚闲着,分毫不体谅家里的处境。我看四弟手里的军权,迟早让姓桓的夺去。”
谢玄笑道:“北府兵是咱们谢家一手培养的,岂能那么容易就落到别人手里。等过了今年,我就向陛下请辞,把官职让出来留给他。”
正说着,水廊外传来屐声,婢女们早争相去打帘笼。君羽侧过头,见谢混披着件白袍,漆黑长发无拘无束,散在背后,周身萦绕着冷月般的光华。
君羽立刻垂下头,装着饮茶。谢混瞥了她一眼,在旁边的空位坐下。中年男子道:“君公子等了多时,你却迟迟不来,真是太不象话了。”
谢混吹着浮茶,淡淡问她:“你找我什么事?”
君羽被问的张口结舌,慌忙道:“哦,是练之兄托我给你送样东西。”明知她是托词,谢混听完也不细究,只低头呷了一口茶。
那中年女子笑道:“君公子也认识练之,那真是太巧了,改天还要请你去王府上坐坐。”
君羽听的糊涂,谢混在旁边低声解释:“我姑母也是练之的婶娘。”君羽恍然大悟,惊讶地问:“您可是天下第一才女谢道韫?”
那女子抿唇笑道:“天下第一不敢当,只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君公子难道也知道我?”
君羽自小就仰慕她,今日无意撞见,心中别提有多激动:“当然知道,天下谁人不识谢先生的大名,先生那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真可谓千古绝句,巾帼不让须眉,是我们所有女子的骄傲……”
话一出口,她就想把后半句咽回去。众人嗅出话风不对,投来诧异读目光,她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先生的才学让世间男子汗颜。”
谢玄咳嗽一声,笑道:“阿姐,想不到我们十几年前的咏雪联句,居然在小儿辈里成了笑话,看来叔父说的对,比起雅人深致,我等确实不如你。”
谢道韫安然笑道:“你的‘撒盐空中差可拟’也不差,只是叔父要求过苛了。我看这位君公子年纪虽轻,胸襟却十分开阔,想必对女子有什么特别的高见。”
这些天忍够了封建压迫,君羽早有种不吐不快的憋闷,于是放大胆子道:“高见不敢,我只是仰慕像先生这样的女子,独立自主,不复依傍。为何男子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女子却要整日守在家里,遵循三从四德,这本就不公平。”
谢道韫听完,微笑着点头赞许:“不错,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世间女子中我也只佩服两人,一个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一个是梅溪义妇祝英台。”
君羽刚想接话,却听谢混打断道:“小侄私以为,祝英台不如花木兰。”
“哦,何以见得?”
“木兰从军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父老无兄,逼不得已才女扮男装。而祝英台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不知自重地与男人们混在一起,以至梁、马二人因她反目成仇,敢问这样轻薄的女子又有何值得称赞的地方?”说着,他斜睨了君羽一眼,唇边蓄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君羽听出他是在暗讽自己,于是说:“子混兄这话我不赞成,女子为什么不能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自古多少女子委曲求全,为了父辈的颜面嫁给不爱的人,她们与祝英台相比,恰少了一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至于马文才,他若是真心喜欢祝英台,就应该大度放手,也不至落得害人害己。”
啪啪,只闻几声脆响,谢道韫抚掌笑道:“君公子才思敏捷,身为男子却有如此见解,实在难能可贵,道韫佩服。”
谢玄也笑道:“罢了罢了,好好一场家宴,却搞成了清谈会。让外客瞧见,又落人笑柄了。君公子尝尝这金盏琵琶鸭,可是东山会稽的一道名菜。”说着,夹了筷鸭肉放到她碗里。
君羽低头一尝,只觉得皮脂松滑、清香四溢,味道鲜美却不油腻。偷眼看向谢混,只见他兀自斟饮,执着杯沿的手比玉还白皙。
酒过三巡,谢琰突然笑着问王凝之:“妹婿,我听说朝中最近出了一件怪事,桓玄请旨欲尚晋陵公主,却遭到了拒绝,这传闻是真是假?”
君羽正在喝茶,一听差点呛住,赶忙掩住嘴装着咳嗽。只听王凝之回道:“具体是何种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听珣兄说当时在观鹤亭,陛下有意为公主挑一位驸马,殷仲堪极力推荐桓玄,但是公主似乎不中意,最后竟闹的不欢而散。珣兄只好将这差使揽下来,让我帮他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谢玄也叹道:“这事说来也怪,我虽不喜桓玄为人,可他年轻英武,也算小一辈里的漂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