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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我扳正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小脑袋。
紫苑大大的眼睛一转,一丝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阿夏抱了个小弟弟回来,小弟弟和阿夏一样有紫色的眼睛,不过他不哭也不闹,只会蹬着小肥腿咯咯笑,一点都不好玩。那天我把他屁屁掐紫了他才哇哇大哭,阿夏笨得很,怎么哄弟弟都不肯停,后来我听得烦了就溜出宫来。”
“你一溜就溜这么远?!”我一阵后怕吃惊!紫苑这孩子太吓人了!这么小的一个娃娃居然千里迢迢从一个国家的皇宫跑到了另一个国家的皇宫!万一路上出了点什么差错……我简直想都不敢想!而且,什么“听得烦了就溜出宫来”,分明是这小家伙利用婴儿哭泣分散了子夏飘雪的注意力偷跑出来。也不知道他人不大怎么就有这许多鬼点子。
“嘻嘻,还是宫外好玩。本宫本来想去看看那个什么肇黎茂,后来想起来要封他做本宫的父皇不能没有聘礼,皇姑父还欠着本宫一张猛虎下山图,本宫就决定先到这里来让姑父补画给本宫,本宫再带着画去下聘。但是,本宫不知道姑父住哪里,昨天从后面翻进来找了半天,在这里闻到香香味,找进来,果真是本宫的娘子,哈哈。”紫苑叉着腰,颇为得意。
我这才看清他满脸污泥,衣服也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却还硬是要摆出一副皇子威严,一时哭笑不得:“你这小滑头,小不点点大,什么‘本宫’不‘本宫’的。”
他拽着我的手,在我身上耍赖:“娘子,饿了,我好饿哦。”
我摸了摸他略微尖下去的下巴,心疼得一抽一抽。这孩子在外面风餐露宿了这么长时间怕是吃了不少苦,急忙传早膳。
宫女在我的吩咐下端着早膳鱼贯入殿,却在看到紫苑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我趁着紫苑吃得不亦乐乎,拿了巾帕一面给他拭脸擦手,一面嘱咐他慢点吃。
宫女撤离后怕是第一时间便上禀了桓珏,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殿外侍卫宫女高呼万岁,片刻,他便站在了我们母子面前。
“皇姑父!”桓珏还未来得及开口,紫苑便丢了银勺,一个熊扑冲进了他的怀里。
“你这孩子!”桓珏抱着他半天回不过神来。果然,紫苑太出人意料了,任谁都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好半天后,桓珏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从来云淡风轻的脸居然瞬间沉了下来。
我这才想起来紫苑曾经离宫出走过一次。
紫苑这小家伙会见风使舵得很,一见桓珏板起脸来,马上耷拉下眼皮,眼底立刻蓄上两汪亮晶晶的水雾,要落不落的样子,颇是惹人生怜,“姑父都不来看紫苑,紫苑只好来找姑父。紫苑路上吃不饱,穿不暖,姑父见了紫苑还凶紫苑,呜呜呜……”
这孩子,都不知道和谁学成这个样子的。
果真,紫苑一做这可怜相,任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软了下来,更莫说桓珏本就菩萨心肠,马上一脸愧疚地哄他:“紫苑不哭,不哭哦,姑父不是凶你,姑父是担心你,外面坏人这么多,要是碰到危险怎么办?姑父最疼紫苑了。紫苑乖,不哭哦。”
紫苑这小家伙见有人哄他,更是放开嗓门哭得肆无忌惮。桓珏哄他哄得手忙脚乱,最后允了他一幅猛虎下山图、一把嵌玉匕首、一柄宝剑才让他停了哭。
看着紫苑抱着一堆宝贝破涕为笑,桓珏还一脸谢天谢地甘之如饴的样子,我目瞪口呆地头痛抚额。
这孩子怎么这样?
不过似乎这样的景象颇为眼熟。
失踪近六月之久的香泽皇与薄荷云氏意外生还。当日,香泽国玉静王遣高手数十混入安亲王迎驾侍卫中,意欲行刺香泽皇,未遂。香泽皇在侍卫护送中杀出一条血路折返香泽皇宫。三月初,香泽皇一一铲除玉静王党羽。玉静王终被贬为平民,投入天牢。同月,左相云水昕再度辞官,香泽皇数度挽留,怎奈云相归隐之心已决,香泽皇深以为憾,终赐赏无数准其卸官告老。四月初,香泽太后薨,享年五十。
同年二月,雪域国妖王喜获麟儿,紫眸乌发,名唤紫何飘雪。三月,雪域国大皇子紫苑飘雪走失,雪域皇雷霆震怒。
而与香泽皇一同生还之薄荷云氏却在出现当日再次不知所踪。
香草美人行踪再次成谜。有人猜测其被妖王掳回雪域国,亦有人言此女已被西陇皇所夺,深藏于西陇皇宫中,更有甚者猜测此女已随那五毒教主隐匿深山,再不涉足凡尘。一时传言纷纷,莫衷一是,茶楼书馆凡以其为题者,莫不引听者无数门庭若市。
“相谷,乃父……文片……舌官……田……分尔……共子天……”紫苑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读得抑扬顿挫,牛头不对马嘴。
虽然一句话里面没有几个字读得准确,不过,难为他这般稚龄却已能识得其中偏旁,这孩子果真是极聪明的。
我笑着将他抱上我的膝盖,指着云笺上的字一字一字念给他听:“想容,乃父半生文牍操持,而今年事已高,力渐不逮,心生去意,已辞官归田,盼尔省家,共享天伦。”笔意遒劲,翰墨洒脱,最后落款“云水昕”三个字力透纸背。
一纸薄薄的信笺握在手中却似千斤分量。原来,不管天地之大人心之隘,却仍有我云想容的一方容身之所。不管我经历过什么,不论我做错过什么,只要回头,仍有一个人对我敞开怀抱等候着我的归来。天下父母心便是如此吧。
“娘子,这个字念什么?”紫苑指着爹爹的名讳问我。
“念‘昕’。”我抚了抚他的头发。紫苑已近四岁了,爹爹却还无缘得见自己的这个小外孙,而紫苑亦是时候回到亲生父亲的怀抱中了。
“紫苑想不想见见外祖父呢?”
“外祖父是谁?”紫苑继续蹂躏着手中的信封。
“紫苑的外祖父就是娘亲的爹爹。”
小家伙歪着脑袋郑重考虑了半天,颇有气派地吐出一个字:“宣!”
我失笑,紫苑总是这么出人意料。那日,桓珏初见,听他唤我“娘子”很是惊讶,而我那时才明白他居然压根儿不知道紫苑乃是我亲生之子。我对紫苑纠正,“是娘,不是娘子。”桓珏闻言满目震惊,继而望着紫苑的眼睛却似突然茅塞顿开,之后,脸色便陷入了变幻莫测的阴沉中。
思及此,我叹了一口气,执起笔回复爹爹的家书。爹爹的信是桓珏转递给我的,我方知他父子二人一直有联络。想来爹爹当初西陇、香泽大战前夕突然辞官必是因为桓珏事先通知了他,而我之前是彻底地冤枉了他。
“容儿。”一只修长莹润酷似爹爹的手握住了我的。“归”字还差一笔,我一震,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宣纸,晕散开,将那字模糊去了一半。看着那只手,我却想起了爹爹,何其相似的两双手,人说外甥像舅果然不假。
“不要走,好吗?”
我不敢回头,怕碰触那双远黛秋水的深眸,怕自己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心被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化解而去,但是,我怎可自私如此呢?看着那苍白的手,姑姑的话语萦绕耳际,“这些年他已殚精竭虑,怕是再经不起一场‘樊川之变’了。”如今,我和紫苑均身处西陇宫中,以子夏飘雪的性格岂会善罢甘休,而紫苑是狸猫亲生之子,香泽又怎会轻易放过。西陇如今处在了一个极危险的位置,我和紫苑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给西陇招来横祸。
桓珏,是一个适合于青山绿水、无争之世的人。我再不能将他卷入无休无止的纷争之中。
我背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拂开他的手,重新铺开一张云笺:“携子不日当归。”六个字落下的时候,我听见他背转身躯,“为了他?……”
我心中一恍,犹如鞭笞,他?
月辉银发,莲凤美目,日日夜夜强硬压制下的身影浮了上来。黄连在口,苦涩蔓延唇角。此生,怕是再无与他相见的机缘……
隔着绢纱花鸟屏风,我望见紫苑蜷着小小的身躯在床榻上安睡,长长的凤眼垂闭着,掩成两道似墨勾勒的优美弧线。
桓珏替他掖紧滑落的被角,转身步出延庆宫。
第二日,宫女奉谕呈上了一柄油纸伞。
我撑开伞骨,一片缤纷绚丽的百花随着伞面的铺陈怒放开来,云雀画眉百鸟争鸣跃然其上,仿佛整个绚烂的春天都被收纳进了这小小的伞面。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幅花鸟图。
我撑着伞,朝紫苑伸出手:“来,紫苑。我们回家了。”
殿外,再无阻拦的侍卫。
“伞”者,“散”也。
我和桓珏纠缠二十年的缘分终是散在了那片西陇绵邈的细雨中。
半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