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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衡州太平军没有再继续向南发展;而是留下来休整;同时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诉苦运动。
在萧云贵的带领下;各军主将和各级典官们都快速的行动了起来;每天晚饭之后;衡州城城隍庙前的广场上都挤满了军民百姓;各军轮流带着俘虏兵们进行诉苦运动。
果然这种方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是问平民百姓、绿营小兵哪一个没有被欺负过?当许多老兵和浏阳兵勇也上台说起当年被满清官府、豪绅、恶霸欺压的经历时;众人都潸然泪下。
满清这个时候对各地的盘剥是非常之重的;各地的贪官污吏又多;各地的衙门胥吏变着方的盘剥百姓;各种手段也是层出不穷;什么大斗进小斗出;什么淋尖踢斛;总之是花样繁多。而绿营兵也是;饷银被层层克扣的事已经不是秘密;吃兵粮喝兵血的满清将官大有人在。而且像浏阳团练那样;为大清朝拼命的时候;家乡还被清军屠戮、劫掠的大有人在。这朽水一倒;现场的军民百姓都引起了共鸣。
每晚诉苦会后;萧云贵都要和各军主将、典官议事;总结一下经验。典官们发现这比他们直接宣讲天父道理效果好很多;这几日不但很多清军俘虏兵加入了太平军;就连很多衡州百姓也踊跃参军。
清军俘虏兵的加入;太平军做了严格的筛选;抽大烟的一律不收;同时也让俘虏兵自己指认那些军中的兵痞、恶霸;还有那些顽固不化的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太平军毫不客气的斩首示众。
这天晚间;萧云贵和左宗棠去见了关在府衙内的衡州知府陶恩培;这个陶恩培平素对待百姓还是很好的;官声也不错;和春城破时开溜;压根没想带他走;城破之后陶知府就成了俘虏;一直被关押在府衙之内;前面忙于战事;萧云贵一直没有得空来见他。
到了府衙的监牢之内;此处左宗棠倒是命人给陶恩培安排得好些;一间单独的牢房;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床铺被褥、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陶恩培的书法很是出名;之前左宗棠也曾与他在陶澍府上有过几面之缘;因此两人识得。陶恩培见左宗棠和一个头裹黄巾的大汉一到进来;大吃一惊之下面色微变;看来他还不知道左宗棠投靠了太平军;左宗棠尚未剪去辫发;出入还是平日里那套教书先生打扮;是以陶恩培没看出来。
“季高何以至此?”陶恩培略略有些惊愕的问道。
左宗棠走上前一揖;淡淡一笑道:“自然是为了救文云公而来。”陶恩培字益之;号文云;左宗棠一直称他文云公。抬起头的时候;左宗棠憋见陶恩培的桌案上三尺开的湖州宣纸上;以张旭狂草书就的“散乱”、“荼毒”二字;嘴角微微一笑;侧身让出身后那黄巾大汉身形;口中说道:“这位乃是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左某特来给二位引荐的。”
陶恩培面色大变;木讷的指着左宗棠颤声道:“你、你竟然投靠了反贼?!”
左宗棠笑而不语;负手立在一边;只是看桌案上陶恩培写的字;萧云贵裂开大嘴呵呵笑着抱拳道:“陶先生;才进衡州城就听闻你的贤名;早就想来拜会先生;只可惜俗务缠身;直到今日才有幸得见先生;真是怠慢了。”
陶恩培重重的哼了一声怒道:“尔等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休要做此惺惺之态!”
萧云贵还是微微笑着;也不着恼;从怀中取出一份清军公文道:“此乃和春那满清妖头写给向荣的公文;上面历数了先生在衡州城的不是;相信湖广总督徐广缙那里还有清廷那里他也是这般上报的。如今衡州失守;可惜让和春这妖头逃了;想必他脱险之后定会将失土之罪全都推到先生头上;先生以为还能逃过清廷的所谓王法么?”
陶恩培一怔;跟着不屑一顾的讥笑道:“你这反贼休要诓我;向军门的公文如何会落到你的手中。”
萧云贵呵呵笑道:“本王南下转战;剿灭了向荣部清妖;向妖头也是命大;只身逃走;所部一切辎重器械皆被我所得;就连向妖头的公文、家书也在我的手中;我骗你作甚?”
陶恩培大惊;一把抢过那公文打开一看;顿时如堕冰窟之中;上面的公文往来关防印信正是和春的总兵大油私印;并无半分造假之相;而且上面所说的种种冲突有些甚至知道的人都不多;看起来并非造假。
陶恩培脸如死灰的看完公文;怔怔的坐下身;过了半晌才道:“不必多言;老夫只求速死。”
萧云贵有些气恼这个老顽固;正欲喝骂;左宗棠却忽然说道:“文云公所写这四字似乎大有深意啊。”
萧云贵和陶恩培都不明白左宗棠为何忽然说起字来;一起望向左宗棠;只听他接着说道:“散乱;佛家有云;为唯识百法之一、随烦恼之一;又称散动、心乱。云何散乱?于诸所缘令心流荡为性;能障正定;恶慧所依为业。谓散乱者;发恶慧故。散乱二字;看得出其实先生的心已经乱了。”
不等陶恩培出口反驳;左宗棠又道:“荼毒二字;也写得凄凉;看得出先生是担心城破之后;百姓惨遭荼毒;这点先生大可放心;百姓过得比从前好。”跟着左宗棠摇头晃脑的又念道:“数十百年以来;天下受讲章时文之荼毒;而后之踵之者愈甚;而世益坏。是故讲章时文不息则圣人之道不著;有王者起;必扫除而更张之无疑也。”
萧云贵最头痛左宗棠掉书袋子;根本无从接口;陶恩培听了这段话却默然无语起来;左宗棠负手朗声道:“这段话乃是康熙年间戴名世在《赠刘言洁序》中所言;戴先生所说的天下受讲章时文之荼毒;在左某看来;才是真正之荼毒。时文便是八股文;清廷邀集读书人进阶官位之要器;时文有禁锢思想;虚耗精神之作用;为害甚大;而有利于满清巩固其统治;文云公以为如何?”
陶恩培怔怔的道:“时文也并非一无是处。”
左宗棠轻笑道:“文云公;你若是一心向着朝廷;我这话一出口;你就该骂戴名世了;继而骂我无君无父。可你并未骂出口;足见你心中已无朝廷了。”
陶恩培脸色微微发红;却默不作声;左宗棠轻叹道:“这戴名世所说的乃是实话;这等人才一直郁郁不得志;其后更因《南山集》之案被害身死;株连数百人。满清残害我汉家读书人至斯;文云公还要保这个朝廷吗?戴先生也说了;有王者起;必扫除而更张之无疑也。我儒家汉学所要的乃是经世致用之学;而非顽固不化的时文、八股文。如今太平天国西王礼贤下士;广纳贤才;意图恢复中华;驱逐胡奴;还我汉家衣冠、汉家儒学;文云公已至知天命之年;难道要逆天命而行么?”
萧云贵长长一礼道:“陶先生的才能和爱民之心正是我天国所需;本王如今正需要能人治理衡州城;先生本就是此地父母官;难道真要舍弃这阖城百姓;去向满清那腐朽没落的朝廷殉葬么?百年之后;史家不会写先生乃是忠义之士;而只会写先生乃是一个食古不化的愚忠之人啊。”
陶恩培还是默然不语;两人劝了半天;这老头索性闭起眼睛来了。
萧云贵贼眼一转;计上心来;凑到左宗棠耳边嘀咕一阵后;左宗棠也微微首肯;萧云贵便即喝命看押的太平军兵卒进来;将陶恩培架起便走;两人跟在后面;直往城隍庙诉苦大会的现场而去。
陶恩培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去;连问几遍;萧云贵和左宗棠都是笑而不语;并不答话。到后来老头急得大骂起来;但也是无用;一直被架着抬到了城隍庙。
到了此处;陶恩培吃了一惊;没想到此时已经天黑;这城隍庙前还有如此多的军民百姓;当中还有不少穿着清军号衣的俘虏;众人正在声势浩大的大倒苦水。
萧云贵命人搬过张杌子;就让陶恩培坐在一旁听。陶恩培也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这许多兵民百姓在说些什么;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初闻时;陶恩培吓了一跳;这些百姓痛骂的都是官府衙门朝廷;清兵俘虏们骂的都是将军、将佐;更有人直接骂到皇帝身上去。陶恩培听得心惊胆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实在是不堪入耳啊。
跟着听下去便是众人们哭诉起所受的种种欺压之事来;其实陶恩培为官多年;民间疾苦多少也是知道的;但就是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起讲述不平之事;就连自己治下的衡州;下属胥吏也多有欺压百姓的;有些事自己都不知道;看来平日里百姓只是不敢声张罢了。
听了半宿之后;陶恩培脸上始终阴晴不定;当到了最后;在场的百姓和兵卒们都是掩面而泣时;陶恩培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长叹一声道:“民心已变;事不可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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