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唠叨了这么久,听得子孙目瞪口呆,这情况,略诡异啊!
郑靖业还在絮叨道:“不哭不哭,你伤心母亲过世憔悴在这样,这份孝心别人是比不上的。咱们还有大郎、二郎他们呢,你不是没有亲人的。阿娘去世,我也伤心,我都懂。不哭了,往后有我呢,我一辈子对你好。”
杜氏嚎啕了:“怎么会这样啊?”
郑琰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双腿一软,一旁侄媳妇齐氏一把把她捞了起来,担心地道:“姑母?”
郑琰抹抹眼泪:“阿爹并没有大碍,只是不记得后来的事儿了。”
齐氏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老糊涂”了罢?小时候也见过的,有些老人家上了年纪之后,就会变得不记事儿,又会认错人,有时只认得几个人,有时候又突然会好些,过后又忘掉了。出现这种情况,那就需要专人陪护了,这对家里来说是并不难的。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病就好。
她能想到的,杜氏这样经过见过多的人自然也能想到,大哭一阵之后,倒止住了泪,顺着郑靖业的话头往下说:“好,好,咱们好好过下去,家里会兴旺发达的,你会封侯拜相的。”
郑靖业像是兴致很高的样子还在与杜氏念叨:“好啊好啊,到时候给你挣个五花诰命,咱们儿子也好有个前程。”
“嗯。”
“到时候再给咱娘争个追赠。”
“嗯。”
“让大郎、二郎好生读书,娶贤良媳妇,家业兴旺,你就不用这么累啦。”
“嗯。”
“我听说府君家老封君为孙女办嫁妆,内有一件缭绫的衣裳,羡煞人。到时候,我给你办一箱子的。”
“嗯。”
“咱们也生个小闺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她嫁个好人家。不用像你似的,跟个穷书生,还要操劳家务。”
“呜。”
“到时候呀,咱们一起住棺材里,让他们也哭哭咱们。”
“哇!”
郑靖业说累了,杜氏连忙让人取本书来给他看着,郑靖业道:“没事儿,我陪你说说话。”杜氏道:“又说,我还有事呢,你看书罢。我看灶下小丫头有没有偷懒。”郑靖业道:“行,你去,我不烦你。”乖乖看书中……
杜氏出来就接着哭,儿女围着劝慰,杜氏道:“我知道了,我没事了,不就是不记事儿了么?”
郑琬道:“阿娘,阿爹有些糊涂了,您要保重自己。”
杜氏怒道:“你才糊涂了呢!他什么时候都比你们清楚!”骂得郑琬不敢抬头。郑琰救她哥哥来了:“阿爹这一病,怕有不少人来探望,各位哥哥都有人情,且把帖子该回的该了去罢。家务也不能省了,阿嫂还请各司其职。”
郑琬捡回一条命来,抱头而遁,他老婆郭氏一路流泪追着他掐:“你才糊涂了你才糊涂了,阿爹可明白了。你要傻了,一定不是记得我,一定是记得你那些好玩的事儿。”
“我错了!”
儿子媳妇被清场,孙子们也自去做事,杜氏在房里对着女儿哭了起来:“这样也好,他辛苦了一辈子,就为这个家,前几天还在念叨着家里的事儿。到如今能少想些事情,他也好松快些,左右我活着一天,就看护他一天。”
郑瑜郑琰说什么都要再留下来陪杜氏两天,母女僵持之时,门上又来报,两位女婿再次报到来了。
杜氏道:“你们不要总留在这里了,你阿爹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坏不了事儿,你们都还各有家里事要看顾呢。真要悬心了,多回来看看就得啦,不必时时呆在这里,不要耽误了正事。他要知道了,必会生气的。”
两位女婿这才回家,女儿们则是约定了隔日必来探望。
儿女离去了,杜氏知道,隔着一道墙,那里肯定住着几个孙子又或者是孙媳,他们收拾出了左右间厢房,每天两对小夫妻来陪着。不错,真是不错,当年他们夫妇,想的美好晚年也就是儿孙绕膝、生活无忧罢?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她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当初的事情了呢。
原来,那些记忆一直都在,只是因为太珍贵了,所以放到了最深处。她要的、他要的,一直都没变,从来都是那么简单。
睡不着,起身推开窗户,看着窗外满天星光。窗上镶着玻璃,拉开帘子,不开窗都能看到外面,可她就是想这么直直看着天,这样看着清楚。
她还记得,那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阿娘去世的时候是晴天、办丧事的时候也是晴天,她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还是晴天。谁说老天知道人心!可郑靖业知道。
那时候,他正在丁忧,婆母去世了,他得丁忧三年。那时的日子比没做官儿的时候还难,没做官儿,只是操心吃穿,做了官儿,要操心的事情可多。怎么与人说话,怎么帮人做事,怎么不被人给坑了,怎么样不要被人笑话。
可不做官儿也有不做官的坏处,俸禄没有了,一家子多少张嘴都要靠那点儿俸禄来喂。郑靖业已经做到了县令,官不大,也不很小了,生活毕竟比先前宽裕了些,乍一没了来源,真是让人犯愁。
还好他们那时候还有些积蓄,也置了些田地,生活倒比刚成亲那会儿好了一点,也买了三两个奴婢。眼见要除服,虽然与季先生关系不是太好,但是同门里也颇有几个觉得他是可造之材的,还有比较赏识他的上司,行将起复。岳母又去世了。
杜氏一则是伤心母丧,另一方面也是为丈夫的前程担忧,家里多了好几张嘴呢,儿子长大还要娶媳妇,只靠这几亩田,日子肯定紧巴巴的。还有连办两场白事,也收了些礼钱,花费也是不匪。郑靖业不肯克待逝者,两副棺木都要好的,还各要起坟合葬,花的钱实在是不少。她又担心丈夫会因为这件事情耽误了起复而不开心,是以哭得格外伤心。
没想到,当时郑靖业什么都没埋怨,只是一味的安慰他。他说:“玉娘,不哭了,往后有我呢,我一辈子对你好。”这个名字郑琰还是猜错了,这称呼是郑靖业自己为老婆取的昵称。
他说:“我给你挣个五花诰命,咱们儿子也好有个前程。再给咱娘争个追赠。”
他说:“我给你办一柜子的好衣裳,打一箱子的好首饰,让你天天换着穿戴。”
他说:“等咱们老了,什么都不管,就看着丫头小子们闹腾。”
她说:“好。”心里熨贴了许多,依旧有些担心。
没想到,他做到了。出了孝,他因孝行义举与一向以来的政绩而起复,又携妻儿往另一处任职,期间艰苦自不必说。然而一家子上下齐心,有多少难关也闯了来。接着他开始升职,一气从县令做到郡守,又做刺史,复入京任职。他真的给她挣来了五花诰命,一轴一轴的诰命,一轴比一轴品级高。他真的为亡母取得了追赠,惠及亡人。
那个时候,全家都很开心,只是那时,她已经不大记得他当时许的诺言了。他说什么,她就听呗,却不想讨要什么债务。
她的衣橱越来越大,衣服越来越多,料子也越来越好。她的首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贵重。她也有了些担心,当她穿上缭绫的时候,镜子里映出那如水的衣衫与她已不年轻的容颜,这种担心忽然而来。这种担心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吃他的穿他的,与他生儿育女这许多年,他从不曾对她不尊重过。可是,她老了啊!
那一天,他回到家里,身上带着些脂粉气,刺痛了她的神经。他年轻有为,女人到了三十岁就老了,男人却是正当年。看着他成熟英俊的面容,杜氏心里发酸。
他好像没觉出一般,让打水洗澡,他说一身酒气太难闻,他说,外面太乱,还是家里干净。带着浴后的清气,他涎着脸让她给擦头发,那表情,就像是还做邻居的时候,央她帮忙给家中老母描花样子一般。
他说:“我一辈子待你好。”
真的就是一辈子。
杜氏对着天空道:“你对我好了一辈子,剩下的就是我的事啦。咱们要好这一辈子,下辈子遇上了,也要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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