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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他低头不答,以为他尚在沉吟,身子再往前挪了数寸,将小脸伏于他膝上。软声,再低道:“敷儿,想燕王。”
他兀自不动,只,面色已缓和了若许。伸出一只大掌,托起她的小脸,让她与他目接。
她痴痴望入他的眼中,哽声道:“敷儿,还想再要一支竹笛。”
他纵然再冷的性子,也不得不动容。一双长臂将之提起,再钳过那副小小的身子,压在自己身前。力道,却并不十分劲。
她虽是他的,他,实也是她的。
他在赵氏枕畔一夜,竟未曾合过眼。
他低下头,冷声道:“秦罗敷,本王平生最恨什么,尔应该最懂得。”
“徐氏的下场,你已经眼见,本王,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倘若你仗着本王对你的怜惜,一犯再犯,休怪我无情!”
他的心性,隐忍至极,直至此时,他真正的面目,天下人,都不得而知。唯独,对眼前人,他屡屡现出本性,无论,他怎样试图克制,却屡屡失控。
可是她偏偏不怕他,至此时,再言任何其他,已为时太晚。
果然,她埋首于他的身前,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好像当他是她天生的给予者,而不是叫天下人闻风而丧胆的燕王。
天际,隐隐泛出白色。晨露,愈发深重,落于两人的身上,濡湿了他的袍衫,也濡湿了她的。
他终是敛了冷色,铁臂再一用力,抱紧怀内人。
他会给予她所有,天下男儿所能付出的一切,他都会一一给她。
第五卷 鼙鼓 第十章 鹏翼垂空(1)
天色,愈来愈亮了。
周遭虽冷,但,她蜷在他的怀中,只觉有汩汩的暖意,沿着肌肤相接处,涌向人心脉内。他的披风掩着她,其下,更有她自己身上的裘袍。
凌波榭外,是半池寒水,潋滟的波光,夹着间或的碎冰,细细流过。
淡淡的麝香气息,包裹在她的四肢百骸,她隔着衣物的缝隙,看向他臂弯之外的远处。早春的太液池畔,已经可以看见一些新绿的草色,初萌于残雪下的衰草间,映着或远或近的宫阙亭台。
她在他身上支起身子,望入他的眼眸内。怔怔望了许久,直望得自个一点一点晕红了脸颊。就在一低头的须臾,素手,按上他的心口处,忽闪着一双眼睫,向他娇声低道:“燕王说过,这颗心……是敷儿的!”
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深不见底,微微眯起。手臂,则加重了力道,牢牢箍住她的纤腰,以防她跌落。
如此任性,如此放肆,口出如此狂妄之言,偏偏是他怀内的这一枝娇蕊。
他不答,耳畔,渐有鸟雀吵杂之音传出,已是他启程的时辰。
已经毋庸他再答,他的一次次退让,整座燕王府都看得再分明不过。甚至连他的谋臣道衍每次在他面前提及方孝孺之时,都要先对他察言观色一番才再启言。
他双臂一用力,将她从自己身上挪下,但等她的足尖刚及地,他旋即自抚拦之上立起身,大步而出。身后,是一直候在远处的刘成等人。
建文二年,四月初六。燕王率大军出北平,驻营于城南马驹桥。不日,再向武清进发。
时,官军已向北推进,两军,相距不过百里之遥。
四月十六,李景隆军已过河间,前峰抵达白沟河,郭英已过保定,拟于白沟河与李景隆合师北上。
燕王下令,大部继续南下,师驻固安。
四月二十,燕军渡白马河,驻营于苏家桥。
戌时,燕军主营大帐内。天气,遽然间闷热异常,因着连日行军,此刻,诸将脸上,都难免露出疲色。
燕王一身单袍,铠甲除尽,立于案前,与帐中众人剖析军情。
身后,是一幅高悬的地形图,案上,只有几样简单的笔墨纸砚与书卷。
此一役,李军号称有百万之众,而他的燕军,充其量只有三十万人众。大敌当前,临阵之先,他必须要分析利弊,再鼓舞士气。
他扫一眼帐内诸人,不疾不徐道:“李九江,志大而无谋,自专而忌众。郭英老迈退缩,平安刚愎自用,胡观骄纵不知,吴杰懦而无断。数子,皆匹夫无能之辈,所恃,不过其众尔。然,众岂可恃也?人众易乱,击前则后不知,击左则右不应,前后不相救,左右不相应,徒多无益也。”
他走下大帐,拍一下前排老将徐忠的肩背,和煦的眸光,再逐一扫过面前诸将,和颜道:“何况贼军将帅虽多,却不专,政令更不一,纪律松弛而分数不明。好比昔时郑村坝之战,李景隆军人数不可谓不众,兵甲不可谓不坚利,却一逐即败,如风行草偃耳。领兵之将,乃三军之司命也(意:掌管人生命的神),将志衰,则三军之勇不奋,而败迹形矣。其甲兵虽多,粮饷虽富,不过为我所备耳。尔等,但秣马厉兵,听我指麾,则举之,如拾地芥。”
“兵法所谓‘敌虽众,可使无斗’(意:斗志),又曰‘识众寡之用者胜’。”他加重了语气,沉声再道:“此外,这一仗切忌不可过杀,尔等,当谨以为戒!”以寡敌众,仅能以奇制胜,若以力拼力,则必败无疑。
话音甫落,眸光已凌厉了若许,众将不敢有违,俱欠身而应。
他再看一眼更漏,缓了面色,和声道:“时辰不早,天气闷热,尔等,也早些回营歇息。”
“是。”
等众人都去了,马三保才上前,服侍他安置。自从郑村坝一战,他在军中屡立小功,他便索性应他所求,留下他在军中效力。
马三保为他换了袍衫,轻声道:“王爷,要不要属下留下侍候?”一面拾起榻前的蒲扇,轻轻为他扇着凉风。
朱棣淡淡一笑道:“去吧,我这里不用你再服侍。”
马三保闻言,遂,不敢再多留,躬身退出帐外。
他仅着了单衣,靠于榻上,就着夜烛,看着手内的书柬。虽,只有四月暮,但,此时竟比盛夏之时还要酷热难敌。
大帐内,密不透风,汗意,很快便濡湿了他的衣衫,吸附于人的肌肤之上。
他掷下书柬,合眼假寐。才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听帐外雷鸣不止,大雨,如注般倾泻。他起身走至帐前,撩开帐幔,值守的宿卫们看见他,赶紧屈膝跪倒。
他亲自扶起其中一个。这三百人,都是新近从官军中来降的蒙古骑兵,一个个,膀阔腰圆,身形健壮。因爱其骁勇,他特命这些人,和他原有的亲兵一齐担任他的宿卫(夜间守卫),以示不疑。初入燕军,即得如此重任和殊荣,这些蒙古骑士,自是对他怀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别说是值夜,就是他此刻就要了他们的命,一个个也在所不辞。
他抬头看向天际,这一场豪雨,怕是要误了他的战机。
只见,眼前雨帘中,十数个人影冒雨向他的主帐奔来,待走到近前才看清,其中一人正是他的谋臣道衍,其余,皆是他的心腹大将。
张玉满脸雨水,衣衫尽湿,大声道:“燕王——”
他抬手止住了他,默然望着帐外,眉目不惊。
帐外,狂风大作,呼雷闪电,大雨滂沱。
丘垅中的雨水,卷着黄泥,流满了沟沟濠濠。
很快便有巡卫前来禀报,雨实在太大,遍地的积水无处渲泄,水位急速上升,竟达三尺之深。
短短半个时辰内,他的整座燕军大营,变成了水乡泽国。
数十万军士头顶大雨,脚踩黄汤,几乎化作鱼鳖。
云低雨猛,将士手中的刀枪,尖端不断放出火球,火球相击,宛如金铁铮铮之声,就连弓弦,也跟着雷击铮铮鸣响。
此刻,就连他主帐内的积水,也已过了卧榻,护卫们只能在榻上再叠放交床,供他勉强就坐。
道衍等人看着帐内不断涌入的浊流,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的主帅身上。虽然,他们也同受其害,但,眼前之人,毕竟是皇子,天潢贵胄之身。
整个大明朝都是他们朱家的,可是,这一刻,他却要和他们这些草芥,同受这颠沛失所之苦。
朱棣走至帐前,向着宿卫命道:“传令下去,所有将士,凡在帐外者,皆入帐避雨。有令在身,不得入帐者,手中兵刃暂植于地上,趋避雷电。”
其中几人得令,飞也似地,冒雨去了。
他自己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膝盖以下的,是雨水,肩背处,则是汗意。只,那一张天纵英明的俊颜之上,依旧是镇定自若,落落从容。
临危,而不忘将士,迎难,却愈见卓智。
道衍在其身后,沉吟问道:“我军,与贼众分河而据,不知燕王想取道何处而渡?”
朱棣自帐外回身,含笑道:“斯道但讲无妨。”
道衍并不语,只手指一指大帐西北方向,一双三角目,炯炯看着眼前人,等着他应。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