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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缇当即就黑了脸问:“你改得这么快,有没有看清楚他们写了什么?”
“内容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我主要按照字的好坏给分。”赵初年说着又扔了两个本子过去,仿佛那本子是烫手的山药。
就算他速度那么快,也只改完了一半。他主要上大一大二的课,还多半是大课;孟缇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他的学生总数,深深觉得学校果然不遗余力地压榨年轻老师,赵初年也真是不容易,委婉地建议:“你可以带回家去批改啊。”
“我不把工作带回去。”
“那你这样得干到什么时候啊,”孟缇咋舌,她拿过一份作业看了看,立刻欲哭无泪,“这是中文系的学生?连我都知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是《论语》里的啊,他们怎么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赵初年忍不住微笑,“阿缇,不要拿你自己为参考标准,实在是远高于平均水平了。”
“谢谢你的夸奖,”孟缇拖过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摊摊手,“赵老师,给我个学生成绩表,我帮你誊成绩。”
“不用了,你等我几分钟,我就可以把这个班的作业看完。”
“放心好了。我是熟练工,从小帮我爸妈誊成绩了。咱们分工合作吧。快点解决了你也快点回家。”
她执意如此,而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赵初念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于是两个人一个批作业,一个誊分数,偶尔闲聊几句。
很快的孟缇抄完了一个班的成绩,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意图,从书包里拿出《惊雷》和《白雁》还给赵初年,“谢谢你了,赵老师。”
赵初年拿过书放进抽屉,“这两本看了吗?”
孟缇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赵初年关切地看着她:“担心看完之后做继续噩梦?”
“呃,怎么说呢,是在做梦,不过跟以前的又不太一样……我发现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看他的书了,每部都要仔细想一想,需要消化一段时间。”
“消化的情况如何?”
“昨天晚上,我昨天晚上看了《访客》的同名电影,觉得真是好看啊,”孟缇说,“然后忽然感受到一些隐喻。”
“例如?”
“你看小说的结尾,在那幕华丽的大戏之后,一切变得空空荡荡,”孟缇说,“我查了查他的资料,觉得他是个很矛盾的人,期盼被认同但不被认同,鄙视富人却又摆脱不掉阴影。他怀念过去却害怕失去现在。不过,作家本人就是无数矛盾的集合啊,有着复杂经历的人才能写出深沉而多变的作品。”
赵初年深深看了她一眼,“很准确。”
“临时的一点感想吧。”孟缇抿嘴笑了。
“如果你要更深的了解他,我随时可以为你回答。”
孟缇却摇了摇头,“谢谢你,赵老师,不过,我暂时没有那个打算。他的世界对我来说太沉重了,也许我没办法接受。”
赵初年表情黯淡了一瞬,也不强求:“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来找我。”
“嗯。”
她把最后一个分数抄在名册上还给了赵初年,又回了图书馆去上自习。
或许是因为王熙如不在的原因,也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先回了家睡觉。作息跟她平时差距很大,半夜的时候忽然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滚了几个来回,最后赤脚跳到地上,翻出了自己复印的那本《白雁》。是的,虽然跟赵初年信誓旦旦地说“不想了解他”,但还是放不下。
孟缇想,这位已经去世的作家是多么的高明啊,就像死诸葛算计活司马一样早已算计好了她,他用奇妙的文字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容分说地将她一次次带进梦里。她就是被蜘蛛丝网住的昆虫,在文字编成了蜘蛛网中激动和战栗。
残秋的风刚刚滚过去角落,初冬的第一场雨就来到了,浇得天地间木落草衰,万物凋零。落日余晖中,最后一只白雁飞过城市上空。它无力地噰噰嘶叫,孤独地振翅飞翔,去往一个不知道尽头的遥远南方,滑落在渐行渐浓的暮色中。
夜幕没有给人以等待的色彩,不留余地地黑沉下去,冰冷的寒夜到了。
小阁楼上窗户像半张开的嘴,呵气成雾;玻璃上贴满白霜。窗户背后的房间狭小得宛如鸽子笼,又或者是个狭小的手工作坊,四壁伸手可及,墙钉上挂着几条绳索,晾着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衣物,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有。墙上贴着旧报纸,桌上、床上是散落的纸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空气跳荡了几下,趿拖鞋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近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抱着孩子的男人走进来,拉上窗帘,从书桌下拖出炭盆烤火取暖,朝里吹了口气,暗红的木炭堆里立刻蹦出极亮的火星;铁架子上的挂着的小水壶似乎忍受不了这个热度,嘶嘶作响。
热气徐徐上升,近近地迫在眉睫,男人满意的叹了口气,他怀里的婴儿放在床上,拉过印花的棉被盖住那个睡得香甜婴儿,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男人俯下身,吻了吻婴儿的面颊,走回书桌前。那张桌子又破又旧,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宛若步入古稀的老人。漆片剥落大半,余下的部分晦黯发黑,连没有人知道它本该是什么颜色,也没人知道它最近是什么颜色。一张桌子杂货铺般的,堆着高高的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大堆的参考书,字典辞典,莎士比亚,唐诗宋词,都是极旧的书,高高一摞,露出残缺不全的边角。
他从混乱的稿子里翻出几张纸片,读了起来,然后提起钢笔写了下去。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炸“噗”一声,炸出一丁点火星,很快湮灭于空中。
门锁处响起几声金属的碰撞声,那是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脆响。木门很快被人推开,年轻女人推门而入。她提着好几个袋子,裹在笨重的大衣里,跟那削瘦的身体并不相称。
她像一朵被荷叶包围住的莲花,小小的脸微笑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
书桌前的男人回头,放下了笔,离座而起。
……
第九章 车祸(上)
孟缇被电话吵得从冰冷的阅读里惊醒过来。她定了定神,放下《白雁》,才拿过手机,摁了接通键,那边说话的是一个从未听过的男声:“请问你是孟缇同学?”
“啊,我是。”
“你的朋友王熙如遇到了车祸,麻烦你过来中心医院一趟。”
孟缇从床上弹起来:“什么!什么?车祸?她有没有什么事情?”
“你暂时可以放心,我们刚到医院,她没有什么大事,神智很清晰。”
“啊,谢谢你,”孟缇的手开始抖,“我能不能跟她说句话?”
孟缇的心完全揪着,片刻后电话那头的人换成了王熙如,孟缇要哭了:“你怎么回事?”
王熙如声音虚弱:“阿缇,你先过来再说。”
一挂上电话孟缇就开始换衣服,然后抓了挎包收拾了一下,翻出父母留下的几张银行卡,当时说的是应急的时候用,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然后拉上门就往楼梯上冲下去,因为太急基本上没看路,想着这么晚了也不会有人在楼梯上上上下下于是横冲直撞地奔下台阶,结果没几步就撞到了人。
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太心急撞到了晚归的郑宪文。他应该也是才回家的样子,脸色微微有点潮红,身上还带着些微的酒气和格外浓郁的海鲜香气。那香气熏得她几乎要晕掉,不过此时哪里顾着这么多,点点头急冲冲说了句“郑大哥你回来啦”就要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往楼下狂奔。
郑宪文看她裹得严严实实,头发还散着,很像刚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模样。心知她肯定有急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朝自己怀里拉过来,“怎么了?”
孟缇挣扎两下不得,就拉着她那人是郑宪文也觉得恼火,急匆匆地说:“我去医院呢,熙如遇到了车祸。”
郑宪文一惊,反而拉着她上了几步台阶,一边开门一边扭头表情严肃的命令:“等我换身衣服跟你一起过去。车祸的后续很麻烦,大半夜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安全。”
“不用了,我打车过去就行。郑大哥你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孟缇再次挣脱他,她也实在没心情在大半夜的跟郑宪文纠缠;郑宪文瞥她一眼,甩开她的胳膊,进屋前冷冷扔下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顶嘴了?”
一句话噎得孟缇半死,没时间跟他多说,瘪了瘪嘴就把脸转到一边,心说我为你好不想让你麻烦,你为什么不听呢。但也不敢真走,站在门口跺了两下脚,愈发心急如焚,回头一看,郑宪文已经出来了。
他换了件外套,那种海鲜味道顿时散去了。他走过来,然后拉着她下了楼,从宿舍后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