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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澈潇再一次消失无踪,一个多月了,不知他还在不在洛都。但是,我隐隐的坚信,他一定会来看我的,只要他知道我在紫镛城,他便会来看我。
又要到月圆之夜了。天穹莽荡,彤霞沉沉落入黑海,暮云凝碧,暖暖的晚风掠起珠帘叮当脆响,拂上脸颊,丝丝的痒。
唐抒阳猝然拥紧我,怒气腾腾的脸孔倾覆而下,鼻尖触着我的鼻端,双唇轻触我颤抖的双唇,嗓音低沉到一种蛊惑的极致:“我就是要羞辱你,把你身上凶悍的刺儿,一根根的拔除!”
唐抒阳傲眉挺立,眸底烁闪着英睿的冷光,犀利直逼我的心底:“举国轰动,唐某自然办得到,只怕你无法应付我以往和以后的红颜知己。她们见惯了良家妇女撒泼骂街的伎俩,我担心你被她们欺负了去。”
唐抒阳柔声道:“听话,你先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安然无恙地回去,一回去,就立即去找你,嗯?”
唐大哥,你可知道,我好想你……可是,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待在洛都,我好累,真的很累了,生死瞬间,杀戮无数,我不想再看别人的生死,我要离开洛都,远远的……可是,我要到哪里去?
唐大哥,流澈潇和你很像,你知道吗?是不是你派他来到我身旁、保护我的?
一把利剑刺进胸口,鲜血喷溅……一张陌生的脸孔阴寒的笑……
“啊——”是谁尖叫一声?我惊醒过来,冷汗淋漓,惶然张望,方才明白,竟然躺在软塌上睡过去了。
“你醒了?”一声沉厚的嗓音徐徐传来。
我惊愕地回首,只见流澈潇端然坐在书案前,面容隐在碧紫深黛的暮色深处,看不真切,音色亦是听不出喜恶。他复又低首,似乎看着什么,只听他低沉的嗓音娓娓念着:
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渐消尽、醺醺残酒。危阁远、凉生襟袖。追旧事、一饷凭阑久。如何嫣容柳态,抵死孤欢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
算到头、谁与伸剖。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不曾略展双眉暂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①。
流澈潇赞道:“笔致纤秀而朗力,飘逸如云,风骨若神。端木小姐书法、诗词俱佳,不愧是冠绝扬州的大才女。”
“流澈将军过誉了。”我缓缓起身,拢拢鬓发,整整罗裙,但见黑绒夜幕上星光陆离、亮芒璀璨,笑道,“流澈将军从哪里来?每次都是这么神出鬼没。”
甫一出口,立即噤声——记得唐抒阳也是神出鬼没的,如今想要他再次突然降临在我眼前,仿若凛凛天神,却是不可能了……眼眸,慢慢的湿润……
流澈潇兀自朗朗而语:“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他语色疏淡,“能让端木小姐朝思暮想之人,定是俊朗英毅、才情高卓。”
我转身望去,紫镛城尽收眼底——此为明漪殿揽风楼,举眸四望,夜空下殿阁绵延富丽,朱墙雕阑在宫灯光影的映照下迷离、幽暗。更广处,旷野暗黑如海,星星点点的灯火随处散落,是田间农舍温情的灯火,一生平淡,一世平安。
静寂无声,只余珠帘铮铮脆响。夏夜晚风仍是暖热的,却裹挟着郊外旷野的清新风露,仔细一闻,似乎嗅到了青草的嫩香与溪水的湿气。
回眸看去,流澈潇挥毫书写,神情专注,低垂的额首坚毅分明,微抿的薄唇俊美流散,英毅俊朗的男子脸容迫人几乎摒息。
我行至他身侧,略略低首,但见深墨行移之间,字字珠玑流泻而出,洒脱不羁一如长空当风,孤峭挺秀犹如风入竹林,却是:
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正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冷浸书帷梦断,欲披衣重起。临轩砌。
素光遥指。因念翠蛾,杳隔音尘何处,相望同千里。尽凝睇。厌厌无寐。渐晓雕阑独倚②。
身子一僵,仿佛酒入咽喉、滚下六腑,一路烧至心底,双腮已然是醉酒般的嫣红。我移步走向雕花门扇外的朱阑,淡淡道:“好词!流澈将军文武全才,能让将军思慕的女子,不知会是怎样的绝代佳人?”
流澈潇起身走来,与我并肩而立:“在世人眼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绝代佳人,在我心底,是我想要呵护一生、守护一世的女子。她宠辱不惊、柔韧慧黠,深陷乱世泥流而卓然独立。她不属于洛都,不应该穿行于龙城的血雨腥风之中,如果可以,我想带她离开,从此再没有关于她只言片语的传言。”
点点星光落入心间,瞬间灼热;夏风滑过指尖,竟有些凉意。我平抑心底的翻涌,笑道:“如果她知道你的心意,我想她该是很感动的吧。”
流澈潇神色淡淡:“我不要她感激我,只要……她明白我的心意,假如她愿意与我一起离开,我会倾尽我的一生来守护她。”
我闭了闭眼睛,竭力收回眸中泛动的热泪:“将军可知她愿意与否?”
静默须臾,流澈潇轻笑道:“我不知道……我很想问问她。”
我的声音低弱了几分:“假如她已有意中人,将军会如何?”
“我早已知道她有意中人,”清白月华流泻深黑寰宇,洒照在流澈潇的月白单袍上,令他愈显旷逸、俊洒,“她的意中人、无论是否爱她,都不应该对她不闻不问、任她身陷险地。我觉得,但凡一个稍有良知的男子,都不会放任心爱的女子孤身涉险。”
我心如刀割,坚忍心底的痛楚:“有些时候,并不是没有良知,而是无力为之。”
“既是无力为之,这个男子便不值得她真心相酬。”流澈潇凉凉的嗓音幽苦几许,流散出些许的愤然。
我闭上双眼,泪水倾落——眼底皆是唐抒阳的傲眉、俊眸、挺鼻、薄唇,唐大哥,我知道的,不是你不愿意在我身边保护我,而是你无能为力了……
流澈潇猝然握住我的双臂,俊逸双眸闪现着淡淡的星辉、浓浓的情切:“端木小姐,我不知道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可是,他为何放任你一人在洛都?他不知道你在生死之间如履薄冰吗?他不知道你——”
“别说了……别说了……”我哀求道,他掌心的温热透过烟罗半袖丝薄的罗袖,烫得我手臂灼热,腕骨间烟雾般的透明薄纱随着他的抓握而丝丝颤动、衍生出细腻的滑触。我垂首低语,“你不要这样,放开我……”
流澈潇激动道:“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找他,让他带你离开……”
我声泪俱下:“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流澈潇俊美如铸的眸光锁住我迷蒙的目光:语声轻颤:“为什么?”
咸涩的泪水滑进双唇,落入心间,苦涩的绞痛难以遏制:“他不在人世了……”我猝然提高声音,嘶哑地喊出,“你知道吗?他是因我而死的……”
流澈潇骤然放开我,双臂撑在朱阑上,月白单袍轻触着暗红的阑干,深红浅白,灼烈的对照。
我缓缓地滑到地上,莲青色烟罗半袖长裙散落在地上,宛如一朵清莲妍妍盛开,花瓣上的露珠泠泠滴落,晶莹而凄婉。
流澈潇俯身拽我起身,伸手拨开我鬓边的乱发,深切望我:“你一直愧疚、自责,是不是?人死不能复生,假若你再这样心气郁结,一日日损耗下去,他知道了也会心疼的,我想他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是不是?”
月华如溪水清澈,他英毅的眉间磊落明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想忘记唐抒阳,可是——忘不了,他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宛如我的骨血,与我不可分离。
“端木情,你看着我!”流澈潇赫然唤我,以一种不容反驳的坚硬语气命令我,“你不能沉湎于往事,你一定要忘记他,好好活下去!”
我瞬间呆住,愣愣望着他。夏风拂动珠帘,清脆珠响声声入耳,叮咚落入玉盘一般敲击着心间——彻底乱了。
流澈潇以拇指指腹轻抹着我脸上的泪水,语声渐次低哑、温柔:“端木……情,跟我离开洛都,好不好?无论你想去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是呵,我不想再待在洛都,我不想穿行于旷寂而森冷的殿宇,生死,刀剑,杀戮,浮沉,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厌恶。然而,假如我真的要离开,早就独自远走他乡了,却为何孑然一身地待在血雨腥风的洛都呢?我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在等什么……
一旦我离开洛都,便会消失于茫茫人海、消失于人世所有的目光,真正的消失,我却不愿意,因为,我的心底仍然隐秘地留存着一个隐约的希翼——假如唐大哥尚在人世,一定会听闻我在洛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