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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嗯……”马聪明不置可否地说。
“那我先走了。”白基兴说着就要出去。
“你去哪?”马聪明明知白基兴是要去出工了,可还是问了一声。
白基兴转身刚要走,又停住了:“出工呀。”
“你何必这么早就去。”马聪明带着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哨子刚吹,再过半小时还早呢。”
“反正没什么事,差也是那么一会儿。”白基兴说着,还是走了。
见白基兴走了,马聪明心里不由产生一种怜悯:“黑五类分子”自然得规规矩矩,哪能与其它人相比?但是,在这种比较之后。他突然对自己的现状及知青们的前途命运产生了另一种悲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大规模上山下乡以来,特别是城里的“黑五类分子”被遣送到农村以后,理想主义的破灭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压抑,像无形的阴影,迅速地在知青们中间弥漫开来,并且像瘟疫一样的令人心悸又无处逃逸。
在数学的王国里,存在着等式与不等式,它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义。这是读过中学的知青们所知道的基本常识。
但是,在现实的生活中,等式与不等式的定义,竟是那么的深奥,那么的难以理解,那么的令人扑朔迷离。不是吗?那你试着解解看。
你拿两角钱,我也拿两角钱,同样买到半斤红糖,或是同样多的东西,这是等式。同样在为革命而工作,同样劳动八小时,作为一种崇高的理想境界,当一名工人与当一名知青,在意义上是相同的,也就是说革命不分先后贵贱,只是分工的不同,这就形成了等式。但是,农村中原始简单的体力劳动与工厂里的机械化作业,在劳动强度的对比中,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而在劳动报酬上,低廉的工分值与工人的工资在比例上的悬殊,更是形成巨大的反差;尚若如此,倒也罢了,然而双方在社会上的地位,几乎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面对如此巨大的差别,实在难以令知青们坦然处之。这是一种从等式转不为不等式。
“知识青年”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它的前身“红卫兵”,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与横扫一切的勇气,为粉碎资本主义复辟,为保住共和国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那些被称为光辉灿烂的历史和不朽的丰功伟绩,更使他们站在了令人目眩的政治巅峰。而后,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光荣地上山下乡。因此,“知识青年”这一名称,成了“革命”的代名词,知识青年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
与“革命”完全对立的是“反革命”,“地富反坏右黑五类”是一伙牛鬼蛇神,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们只能是永远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对他们所实行的是无产阶级专政。因此,用不着动员,无须多费口舌,只一纸勒令,一个个乖乖地被遣送到农村落户,同样成为上山下乡这支庞大队伍中的一员。
这一来,知青们心中极其脆弱的荣誉感一下被打碎了,甚至还有点兔尽狗烹的感觉。同时,他们发现与“黑五类分子”的区别正在逐渐减少,相似的方面却在逐渐增多——同样的从城里来,同样的劳作,同样的前途渺茫,说到底,同样的被城市所抛弃。这更是奇怪的从不等式转变为等式。
因此,这一段时间,知青们对政治的热情逐渐消失了,出工也不那么勤了,并对整个上山下乡运动产生了怀疑——接受“再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侯成宝又走了进来,见马聪明还躺着,便走过去:“你还不起来?”
“再躺一会儿。”马聪明懒懒地说。
“再躺出工就来不及了。”侯成宝看着闹钟说。
“出工?”马聪明眨了眨眼睛,“算了,今天不去了。”说着,翻了下身子,脸朝墙又闭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马聪明又醒过来了。祠堂里静悄悄的,看来,其它人都出工去了。
他还想再躺一会,可以感到肚子饿得有点慌,而且有点痛,看来,不把这肚子解决好是不行了。
马聪明起了床,来到厨房,掀开锅盖,见锅里的饭早已凉了,便把饭重新烧热,吃了一碗,才感到胃好受了点。他想再吃上一碗饭,可又怕那咸菜吃多了等会胃又返酸水,便打消了念头,不再吃了。
马聪明回到屋里,坐在竹床上。虽然胃里的感觉是好多了,可心却感到空寂起来。他把桌上的几本杂志与学习材料翻了翻,感到没有什么看头,因为已经是看过许多遍了,便又放了回去。
没有书可看,没有事可干,没有人作伴,难道再躺下睡觉不成?马聪明看着闹钟里那红色的秒针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却不知该干点什么才好。他看时间才九点半,想了想,决定再到合作医疗室去拿点药,顺便到大队部看看有什么信呀或是报纸,或者看看代销店里有什么好买的;再不然,到别的队,看看有哪个知青没出工,找人讲讲话也好。主意一定,他的心里便觉得轻松了许多。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马聪明悠然自得地唱着歌,慢慢地朝大队部方向走去。他唱的这首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拉兹这歌》,在知青中几乎人人会唱。在那忧悒的歌词中,那心无所系,前途渺茫,凄凉孤独的心境描写,几乎成了知青们现实生活中的写照。而那明快的节奏,近乎幽默的曲调,以及那种苦中作乐的情调,更为知青们所喜爱。以至平时有谁先唱了,总有其它人同声附合,甚至近乎疯狂地高声喊叫,似乎想从那歌声中寻找失去的自我,在空虚与惆怅中求得解脱。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马聪明的心中掠过一丝孤独,一阵悲哀。是的,没有人在等着他,而他也几乎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干什么。是去拿药?好像不是,他从来就不相信那几把草药真的能把胃病治好。是去看有没有信?也不是,他已经很久没给其它地方插队的同学写信了,所以也就不指望有谁给他来信。那他到底是去找那些想找又不知能不能找到的人呢,还是去买东西,他已经一点也不去想了,只是任由双脚走向前去。
“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我忍受心中的痛苦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马聪明随着那歌声的旋律,一颠一晃地走着。
路的两旁,是较为平缓的坡地,一条条田埂从江岸处开始,一层比一层高点,一直排列到稍远的山包下。这样的坡地,在山区已经算是非常的平坦了,与那些层层叠叠的梯田相比,足可称为平原。然而,这样的地与真正的平原比可就差得远了,一块地顶多也就三五亩的大小,与县里提出的创造出一块地三五十亩的目标,仍然差了好大的一截。但由于路两旁的地,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大队的门面,所以,这次平整就定在这一片。当然,要在这里平整出一块三五十亩的地是不可能的,但十亩八亩的却也做得到,只是那工程量非常的大,不是几天就可完成的。
几天前,大队与各生产队的干部,对这些土地进行了统一的规划,在路的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上根小竹子,另在离路边不远处,对应的也插一根小竹子。这样,对应的四根竹子连接起来的一个四方形,便是平整以后将形成的一块地。
在这些规划好了的土地上,各生产队正在各自的田里忙碌着,挖掉原来的田埂,又重新在竹子之间垒一条新的田埂,并把高处的土挖起来,挑到低处。
马聪明望着田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感到有点不自在——大家都在干活,自己却在闲逛,似乎有点不合时宜。而且,他看到前方路上,几个人对着路边的田地指指点点,慢慢地向这里走来,那走在前面的人,好像是张畚箕。
马聪明不由犹豫起来。本来,去不去拿药,什么时候去对他来讲是无所谓的,但问题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与张畚箕相遇,那情况可就有点不一样了。农田改造正紧张,人手本来就不够,而且大队的干部总是把有否出工看成知青是否虚心接受“再教育”的标准,出工天数的多少与表现好坏联系在一起。每隔一段时间,就将知青们出工的天数多少在大会上作一番比较,尽管没有具体点出名来,但那暗示与指责往往令那几个出工较少的人感到难堪,而这其中就有马聪明一个。虽说没出工又不拿工分,并没有欠着谁,但要是与干部们理论起来,可又讲不清了。
马聪明想避一避,可路只有一条,两边都是光秃秃的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