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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的客人看上去不急不躁,他责备地看了年轻民警一眼,然后,又抽出一支烟,用那快吸完的烟头对上火,问张树根:“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马马虎虎能过就是了。”张树根苦笑了一下,“工分是一年比一年多,但分配却是一年比一年少。而工分值越低,大家越没干劲。今年的年终还不知怎么过。”
“那你们有没有什么措施,提高一下大家的积极性,比如定额或什么的?”年老的客人像是聊家常似地问。
“什么都试过了,不顶事。”张树根有点沮丧地摇了摇手。突然,他看到一辆自行车正朝这里来,这使他顿时振作起来,也使他从这种尴尬的状况中解脱出来了。
“来了,来了。”他如释重负般地说,几步就走出门。
自行车到门前停了下来,白基兴下了车,然后,与张树根、张瑞祥一起走进门。
见屋里有几个陌生人,不由有点激动起来,可是,当他发现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时,想到自己的身分及这一身装束,不由自惭形秽,便在一边默默地站着。
“这位是市‘落实办’的老宋。”张树根指着那位年老的客人说。
老宋微笑着朝白基兴点了点一下头,转而指着另外两个人说:“这位是县‘落实办’的老黄,这位是你原来所住的街道的民警小王。”他见白基兴还站着,便指着靠近桌子的一张椅子说:“坐呀,坐下来慢慢谈。”
白基兴有点拘谨地坐了下来。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他预感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多么希望立刻就听到关于自己的问题的处理结果,这样,他就可以解脱了。眼下,坐在他面前的这位从市里来的老宋,不就是自己命运的宣判者吗?
他感到喉咙口有一团火,灼得他口干舌涩;他的眼睛流露出欲望,希望从老宋的嘴里吐出甘霖般的话语,以解他的焦渴。他使劲咽了一下,又舔了舔嘴唇,等待着。
“喝杯茶,来。”老宋说着,把一杯茶放在白基兴前面,“最近生活得怎样?
工分够不够吃?“他庄重又不无和蔼地问。
白基兴一口把茶喝光。他感到喉咙不那么痛了。尽管老宋并没有说出他急切想要得到的话,但那种亲切,把他的自卑一下子扫掉了。他迎着老宋的目光,坦诚地说:“这里的条件就是这样,能活下去就是了,也基本上适应了。挣的工分勉强够吃饭,但其它的就没有了。”
“你两个孩子都在这里?”老宋又问。
“不在这里又能到哪里?”白基兴苦笑了一下。
“都几岁了?”老宋又把一杯茶倒进白基兴已经喝光了的茶杯。
“大的二十……八,小的二十五。”白基兴想了想,说。
“都不小了。”老宋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他看着白基兴,良久,才说:“你的材料,我都看了。当时对你的处理,是错误的,让你吃了不少苦。这不但是你一个人的苦难,也是我们国家的一场灾难。在当时的错误路线指导下,这种灾难是很难避免的。现在,这种错误总算得以纠正,你的问题也会得到最后的解决。”
听着老宋那感人肺腑的话,白基兴不由热泪盈眶。他站起来,紧紧地握住老宋的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感谢党,感谢人民,给了我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谢谢你们,谢谢!“他一一地与所有人握手,并鞠上一次躬。屋子里顿时洋溢着一股隆重而热烈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在为白基兴即将获得的新生而感动。
老宋重新把香烟拿出来,递给白基兴一支,然后又一一递给屋里所有的人。他等大家情绪又稳定了,才走到白基兴跟前,神情严肃地说:“白基兴同志,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以前对你所作的错误结论,一律撤消。但是,由于以前对所谓犯政治错误的人与事,处理都是非常草率的。这给我们现在的平反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你就是属于这种情况。我们查阅了所有的原始档案资料,对你的鉴定只是‘有右派言论,暂不戴帽子,内部控制使用,’也就是说,你不算右派。所以,对你的情况,只能作出特殊处理。但像你这样的情况,其它人也有,你并不是唯一的。请你能够理解。”
白基兴越听越感到不是味道,当他听到“你不算右派”时,头脑“嗡”的一声,仿佛裂开了,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只看到老宋那嘴在一张一合着。
“你不算右派。你不算右派!”白基兴感到这几个字像隆隆的雷声,在他的头顶回响着。我不算右派?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被当右派看待?如今,右派分子可以平反,可以扬眉吐气了,可自己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竟然连右派都不是?他仿佛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浑身都凉透了;他要挣扎,可却连思维都冻僵了。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血色全无。
“我是右派,我真的是右派!”白基兴终于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喊叫,然后,像一团烂泥似地瘫了下去。
白晓梅一步不停地把茅草挑到厨房后面,肩头一斜,顺势将茅草掀在地上。她顾不上把茅草堆到一起,甚至连捆绑茅草的绳子都顾不上解开,便与白小松急冲冲地向大队部走去。
远远地,可以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大队部外面,白晓梅不由激动起来:果然被她猜着了,市里真的派人来了。这一来,父亲有望了,一家人都有望了。她只感到眼睛一片湿润,两脚一阵发软,几乎不能行走,一下子,落在白小松后面一大截。
“姐,快走呀。”白小松在前面站住,回过头大声喊。
“我,走不动了。”白晓梅双脚一阵哆嗦,身子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她想走,但脚却迈不开。是不是因为连续跑了这么一会,太紧张了呢?她想蹲下来揉一揉脚,不想,身子一晃,重重地跌坐下去。
“姐,你怎么啦?”白小松大吃一惊,急忙跑过来,伸手就要拉她。
白晓梅轻轻地推开白小松的手:“没什么。让我歇一下吧。”说完,用手在腿上轻揉着。
白小松不放心地蹲下,也帮着在白晓梅的小腿上轻轻地揉了一会,问:“好点了吗?”
“嗯,”白晓梅点点头。她突然感到,她身子底下的土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正从她的脚向全身迅速扩散。坐在这片土地上,竟有一种无可言状的充实。她感到好多了,安然地坐着。
“那我们走吧。”白小松见白晓梅脸色开始泛出红润,便站起来说。
“再坐一会。”白晓梅依然坐着,对土地的眷恋使她不想立即起来。
“那他们……”白小松看着远处的吉普车,不安地说。
“不要紧,只要他们来了,就好。”白晓梅也看着吉普车说。
山风轻轻地吹着,带走了那不停奔走所产生的燥热;天上,一片片白云随风而去,令人浮想连翩。蓝天,白云,大地,山风,白晓梅置身其中,突然悟到,人生虽然坎坷,但世间亦不无温情。
白晓梅坐了一会,重新站起来,与白小松一起朝前走去。
一群人正从大队部走出来。白基兴紧紧握住老宋的手,千言万语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爸,爸。”白晓梅与白小松跑了过来。
老宋看着白晓梅与白小松,问白基兴:“这两个就是你的孩子?”
“是,是。”白基兴既宽慰又高兴地说。
“不容易呀,真是不容易!”老宋意味深长地看着白晓梅与白小松说,“你们的父亲是个好人,能坚持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的。”他又对白基兴说:“你自己要多保重,再耐心地等一等,我会尽快为你落实的。就这样吧,我们先走了,再见。”
说完,与其它的人又一一握手,才坐进吉普车,同来的人也坐了进去。
汽车开走了。白基兴一家与张树根、张瑞祥目送着它渐渐地消失了,还一直站着,看着那个方向,沉浸在一片悲壮与兴奋之中。
“爸,你被平反了!?”白晓梅眼里噙着热泪,用哽咽的声音问。
“什么时候能回去?”白小松也激动地问。
白基兴回过神来,看着一双儿女急切的脸,不由一阵犹豫。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苦笑:“你们自己看吧。”
白晓梅接过一看,不由目瞪口呆。白小松急忙拿过去,只见上面写着短短的一行字:经研究决定,补划白基兴为右派分子。
“这,这是为什么?”白小松不由怒气冲天,圆睁双眼问。
“我也说不清。”白基兴无奈地说。
张树根走过来,用手轻轻地拍着白小松的肩头,说:“这是非常万不得已的。
你父亲以前并没有正式戴帽,所以只好补一顶,暂时戴一下,马上就可以摘下来。
这只不过是一种手续,不要紧的。“
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