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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像看陌生人样看了我一眼,第一次严厉地骂道:“说这种天杀的话干什么?”
是的,如果我放弃了大学,就对不起死去的父亲,我能上大学是他活着时唯一的心愿,母亲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但她清楚父亲要什么。父亲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他活着时不能实现,他死了她也要为他完成。
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向我念叨着借钱人的名字和数目,我把它们记在小本子里,母亲将它悬在房梁上。她说,记住,那是我们要还的恩情,不能忘记,不然和畜生没两样。
我会还的,总有一天,我会加倍用钱来偿还。让他们看看,安家的儿子究竟是不是败家子,晦气星?这个村子,给我的从来就不是温情,是压抑,想逃离的压抑。
不管怎样,我终于上了大学。大学二年级,我母亲因病去世了。谁也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她一生都没进过医院,对于母亲来说,医院和米米向往的太古广场一样,是个极为奢侈的地方。
菊花来报丧的那天,下着滂沱大雨。她浑身湿透,头发像海藻紧紧地贴在额头。我回寝室时,她就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过路的同学都对她侧目而视。我居然在那一刻犹豫要不要和她相认,幸好这一念及时被罪恶感驱散了。我上前将衣服披在菊花身上,她跳起来像抓一根救命稻草,嚎哭起来,声音沙哑恐怖,周围的人看笑话似地议论着。
我竟有一丝嫌厌,推开她低吼道:“别哭了,叫你别哭了。”
她吓住了,但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稻子哥,你妈,走了。”
我的天就在那一刹塌了。
我留菊花在食堂吃晚饭。她不肯,她说身上带了窝头。我默许了,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多少钱。菊花撩起衣角,从夹裤里掏出一袋东西,她说这是村里人凑的一点钱。
我犹豫着,心颤抖起来。菊花将钱塞到我手中,她的手指冰凉。她说村里人都商量了,每月都会寄钱给你的,你放心。菊花用手背擦干了眼泪,轻轻地怯怯地碰了一下我的手便缩了回去。她转身离开,我呆立着,看着她的背影在夜色里渐渐消失。
袋子里有一百六十元钱,币面都是一分、一角,五角,连一张一元的都没有。对我施以援手的是那些从前吝啬多看我一眼的村里人?自形惭秽的自己憋得一口血涌上喉头,腥得想吐。
菊花走后,我木无表情地回到寝室,在被子里我咬紧牙关地流泪,早上才发现湿透的被角上全是嘴唇上的血迹。从此,我知道在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了亲人。如果我不努力,生活对我将场噩梦。
好在我的讲师介绍几份家教的工作,加上菊花寄来的赞助,总算勉强地熬到四年级。大学最后一年,我第一次被同学拉到市区玩。“玩”这个字眼对于当时的于我真是陌生遥远。我茫然地跟着他们在人堆里晃悠,结果把自己给晃丢了。也就在那时,我看到了菊花。
我始终记得菊花在窗台插花的样子,抿嘴一笑的羞涩清纯。而那刻,菊花竟是在人来人往的腿缝里出现,她的脸很脏,头微垂着,目光呆滞,没有任何表情。我的心被撕裂了,疼得近乎窒息。我向她走过去,举步维艰,我喘着气,低头看她,她就跪在我的脚下,没有动静。我想起母亲拜神的模样,菊花和母亲一样,有着同样的虔诚。
蜘蛛之寻(九)(3)
有人在此时扔下一枚硬币,菊花的头就机械地磕了下去。我喉头哽咽,极快地搀起了她。她十分惊愕,看清是我后,不知东南西北地就想跑。我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众目睽睽,我一字一顿地对菊花大声说:“等我赚到钱,我就娶你。不管你那时愿不愿意,都必须嫁给我。”
菊花在我怀里号啕大哭。街上行人诧异地看着我们,一个叫化子和一个穷学生,但我觉得那是我一生最庄严的时刻。
蜘蛛之寻(十)(1)
米米嚷着要吃意大利菜。
老陈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他最讨厌吃这些刀叉菜。老陈无法理解外国人为什么把吃饭这么简单的事弄得如此复杂。明明两根筷子可以搞定,非得生出一堆费事的餐具?还有那些腌喉咙的番茄酱和狗屁沙拉拌过的东西根本是喂猪的。
与老陈吃西餐,也被我视为畏途。他的那些牢骚让人坐立难安,食不知味。米米暗地骂老陈是乡巴佬、老土豆。现在她也跟我在使眼色,希望甩掉老陈。对着两个互不相让的人,我只能提议吃火锅。
米米的嘴刚要撅起来,老陈笑逐颜开地说:“我请客。”我朝米米挤挤眼,贪便宜的米米只有把不满咽了下去。
在火锅城,米米皱着眉看老陈吃猪脑,唏哩哗啦的。她手掩着胸口一副恶心的样子,好半天才动筷子,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挑。
“牛肉呢?刚烫的。”
我把肥牛卷递给她,她还在小声报怨:“人山人海,想说话都听不见,没情调。我在Mistral吃意大利餐时,没有一点嘈杂。”
“哪?”老陈大声问。
“Mistral。”米米也大声回答。
我踢了她一脚,她委屈地扔下筷子。
“什么时候英文利索了?” 我调侃。
“你以为是你专项?”米米白了我一眼。“这次我去香港,好好地品尝了香港美食。除了Mistral,还去了Onion Bistro吃法国菜……”
我突然之间倒了胃口,冷冷地丢下筷子。
“是吗?看来这两周你过得十分滋润。香港确实是个好地方,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嫁个香港人,那样就可以每天享受拌着虾饺啜饮功夫茶的日子了。”
米米警觉地盯了我一眼,淡淡一笑说:“是啊,阿道,你最让人爱的地方就是能替别人打算。”
“哦?是吗?看来我真该为你好好打算了。”
“是啊!”她悠雅地放下筷子,挑衅地看着我。“这世界出路很多,没有必要总在一颗树上挂死。所以某些人不能把自己搁得太高,以为没了自己别人就活不下去!”
“谁啊?”老陈断章取义地插嘴,转念发现形势不对,赶紧打趣。“那是,太高的地方吸不到氧。”
“他根本就不食人间烟火。”米米的攻击迎面而来。
“烟火都落在香港了,随便挑个男人,都有油烟味。”
“Sure。被你说中了,我倒真的很想嫁给香港人,要是你有认识人品不错的,不妨介绍给我。”米米的语气越来越重。
我喝了口啤酒,面无表情。
“千万别指望我,我怕耽误了你的大好时光。”
“别为我操心,女人成熟一些会更有魅力。”
“呶,刚好相反。”我笑起来,对老陈说:“男人才是,像古董,越老才越值钱。女人却是照片,日子长了就泛黄。所以,老陈,你现在可是无价宝。”
老陈忍不住偷笑。米米的脸色更阴沉了,她火药味浓重地问老陈:“老陈,你是哪个朝代的古董?”
老陈刚咽下一块黄喉。
“哎,我可没招惹你们,别殃及池鱼。”
米米嫣然一笑。
“你们两个,一个王老五,一个心理不平衡。也只能是老古董,恐怕还是劣质品。”
老陈佯装不懂继续埋头大吃。他尝过米米的厉害,识相的不再接茬。我忍了一下火气,继续吃牛肉卷。米米忽然一把扯下我的筷子,烫油溅到我脸上,灼痛令我火冒三丈,她把碗碟搡到一边,不示弱地冲我昂起脸。
“疯了你?”我啪了一下桌子。
“疯也是让你气疯的!”
“我告诉你,米米,不要给鼻子上脸。好就在一起呆着,不好咱们一拍两散。这里还轮不到你使性子。你想嫁给谁,随你想,你在这里泼我的面子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就会这一句。没一点创新,你烦什么烦,我还腻了你呢!”
一块餐巾忽地盖在我脸上,我扯下来时,米米已经走了。老陈埋怨起来。
蜘蛛之寻(十)(2)
“哎,你有点过了。又不过一辈子,何必要针锋相对地成为仇人,再说,她也没得罪你。”老陈喝了口酒,一副了然地样子。“我说你呀,迟早要掉进去,还嘴硬。”
我将餐巾在手心里狠狠地搓了一把扔在桌子上。女人,女人,有了新靠山就忘了自己姓谁?去趟香港回来胆子都壮了。
老陈接着替我倒了杯酒,安慰道:“是不是吃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八成爱上了她。要不哪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