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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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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丹燕


第一部:《女中学生之死》

     1986.3.21.

宁歌这三面环屋的家里,只有天窗,井般的幽黑,在黄昏时分升腾着潮热陈旧的气味,还有宁歌母亲劣质香烟辛辣的臭气。记者浅绿的衣服像棵特别新鲜的草,静静不动声色地坐在脏得粘手的木凳上,面对许多书:陀斯妥耶夫斯基、克里斯蒂、安徒生、德莱塞、毛姆。《死屋手记》里夹着林彪当年的题字手迹图片:“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床上扔着参加葬礼的亲戚送的东西:大红被面。记者拿过宁歌的摘抄本,第一页抄着报纸上的小短文:莱辛说假如上帝把真理交给我,我将谢绝这份礼物,而宁愿自己费力去把它找到。记者仔细地抚摸这张纸,这是她写在报纸上的文章,后来曾被部主任严厉批评过。她心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不宁。几天前,她听说有个女学生自杀,是所有小学毕业生都梦想的龙门中学的学生,那时候她站在报社走廊上,能听到圆窗外面春天强劲的风在还光秃秃的树枝间席卷,她心里点点滴滴激动忧伤起来,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这是个和青春连在一块的死亡的谜语,必将是一个女孩把摇篮与墓地连在一块的故事。

邻居来了,又走了,告诉她有人看见宁歌母亲在下班急匆匆的自行车流里慢慢地走,手里捏着宁歌火化前的照片,又有人说她在肮脏的小饭馆里一边喝酒一边哭,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对人说我再等一会儿。我要等她。

大理石骨灰盒在暮色里泛出一片白光,使她困惑。在解剖台上看到宁歌的裸体,像一朵落在土里的淡红的牵牛花,新鲜,透明,满目青春,怎么能突然装到这小小的骨灰盒里去?不因为衰老,也不因为病,不是战争,也不是车祸。想死,就自杀。

宁歌的照片挂在昏暗的墙角,只是因为青春,她脸上渗透了一种迷人,使人感慨也使人喜欢。只是那眼睛,像永远静静燃烧的煤块,释放着逼人的什么。

屋顶的瓦上有脚步声,轻而飘忽。

1985.6.21.

听别人说,太阳没出前在地上画九个圈,一个套一个,站在当中第九个圈里,向天空说一个愿望,苦悔。欢乐,什么都可以,这时候天上的神听得见,而且肯帮助祈祷的人。

我天没亮就起来,丁丁正酣睡得死去活来。我到校园里早就看好了的坡地上,画好圈,站好,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片还没出太阳的夏日蓝天,很大、很深,像拥抱我似的扑来。那晴朗的天,当没阳光的时候,简直温柔得说不出。我心里突然鼓胀起许多软的和硬的东西,塞得紧紧的,很烫、很疼,像要炸开似的。我就愣在那儿了,听见晨风在耳边走过,感到脖子上有一根血管突突地跳。我真想对天上那温柔的神说,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我拼命大叫一声,我还从没这样叫过,声音从来没听到过,像浑浊的叹息又像尖利的口哨,我觉得它一直传到了没有一朵云的蓝天深处。我表示了什么?说不清,大概神会明白。它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这学期突然变得这样多思又这样浑浊,这样愤怒又这样伤感,自己也不明白。有时我觉得,自己静静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很像一颗嘀嘀嗒嗒走着的,就要爆炸的大炸弹。

下午下课以后,大家纷纷去体育锻炼。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孤独,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无所事事,初二的一群女生在林荫道上唱歌,一支快乐得要命的歌,老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被她们唱得又羡慕又心烦。我独自玩起翘翘板的游戏来。慢慢,我觉得心里有一种力量,被压抑的力量,在内心深处挣扎,我真想叫,想绕操场跑它十圈,想找人拼命,想跳那种看起来过痛极了的DIS-C0,可惜我不会。但抑制它的力量努力把我按在椅子上,而且不让我和别人说话,像把我锁在抽屉里一样。旁人看来,那似乎是种懒懒的倦怠,但谁知我心里的抗争何等痛苦!我到底怎么了?好像突然间变得不明白自己了!其实,又何止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面对的这个社会。我就像(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一样,分不清哪是好人,哪是坏人,就像分不清海跟天一样。有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只是块透明的琉璃,其中精妙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有时又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黑蒙蒙很可怕。记得在哪本画册上看过一幅画,一个少女惊恐地看着画面外,在她前面,有一个巨大的无以名状的阴影。看了那幅画,我真怕,真伤心,阴影也许就是社会。那天图书馆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坐一长条凳子,像夜空里一颗孤独的星。或许我前面的道路到处都有盖着美丽鲜花的陷井和深渊,或许世界像森林,长满了信任、尊敬、友谊的大树,生活在那儿就像生活在自由芬芳中,谁知道呢!小时候从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心烦的事。

真盼望能出现奇迹!出现一双大手保护我,我能像书中女主人公一样躲到一个宽大的肩膀后面,但我又希望在外人眼里,我永远是天真纯洁,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也不想让母亲知道我苦闷、彷徨。怕她为我难过,更怕她认真,最怕老师接踵而来的一本正经的教导,教导得愚蠢专制。我希望大家永远用看孩子的眼光来看我,为我感到快乐。但其实这种心理也是一条代沟。人们都说,孩子的心灵是一张白纸。他们反以为白色最单纯。岂知,白色才是最复杂的色!我苦闷、愤怒,正艰难地同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漩涡抗争。

1985.6.22.

又快大考了。进龙中以后,实在考怕了。刚进龙中时,刘老师高兴得要命,我们这一年小学毕业班全区只有四个学生考进这儿,进了龙中就进了培养国家栋梁之才的地方。一进学校,就拼命考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龙中惯例:给新生下马威。没一个考得理想,好多女生都哭,觉得没脸见入了。我可不在乎分数,我相信自己聪明,可我心烦,感到压抑。

班上的同学不论阴晴寒暑,只是读啊,读啊,考啊,考啊,没有穷尽,头悬梁,锥刺股。老师得意扬扬地说考试,同学们木呆呆地听,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无穷无尽的复习题,今天晚自习有很忙了!我爱读书,不读书我活不了,可对这样的操练实在烦,这是训练机器人,是人就透不过气来。

现在阳光多好!夏天刚刚来,树叶长得这样茂盛。新鲜、滋润,我简单,形容不好,虽然我语文很好,一旦用到生活中来,又觉得很差。我只能用心去感受它。把衬衣袖解开的时候,风暖融融地在手臂上掠过去,带着阳光的气味,吹起胳膊上的汗毛,真舒服极了!我心里又欢喜又惆怅,好像这阳光这风一直透进我心里去了。外面那棵树干细长细长,树冠绿绿的像个少女在低头沉思。真好啊这世界。

我做了好几个动作想让隔一条走廊的陆海明看见,可他皱着本来就连在一块的浓眉毛,拼命抄黑板上的题,那份严肃、紧张、重要,好像做了这题就能一百分。勉强对我需一点点笑脸,没劲!老师没刮胡子的脸呈现出一派神秘不宣,像傲慢,像到了他报复我们平时有不服从他的地方,总之像个得不到人民拥护的专制又愚蠢的国王,我恨他。

我偏不抄,偏去看外面在风里阳光里泥土里的绿色的小树,它真好看。洒满太阳金色光芒的天空真漂亮啊2天到底是什么?天上到底有什么呢?到底会不会有神?西方的上帝,东方的佛,还有安拉什么的,他们俯视人间的生死。那么我又什么时候死呢?如果我知道究竟哪一天死,第一件事就要去抢劫银行。带上足够的钱去周游世界,去看看草原、森林、海洋和干燥的沙漠。最好能骑马去,我真想有匹马,戴了草帽,背了弓箭或枪,风驰电掣地去!

到生命的最后五天,我到埃及的金字塔里去,去看看法老的咒语,记得在杂志上看到法老咒语显灵,好些看到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去的事,我心里特别激动,好想亲自去冒险!我有点相信这是真的事。我要去探索这里面的奥秘。要是能活着出来,我再去百慕大三角区,去看飞碟,真希望能找到他们,他们把我捉上去,我要和他们谈谈宇宙和地球,他们会长成什么样子?会像科幻小说里写得那样庄严有趣吗?我还要看一看飞碟的构造原理。我可是真想让地球上的人也造飞碟,去研究地球外生命,如果突然我又不死了。那我长大就可以做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这些事做到了,我就是死也很甘心。在死以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等别人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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