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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条很漂亮的裙子,可是试装的时候,我表现得格外别扭,一会儿嫌尺寸大了,一会儿说图案不好看。陈朗的爸爸脾气很好,笑眯眯地一个劲地说“穿惯了就好”,“穿惯了就好”,每次去参赛之前,他对我们都百依百顺。
爸爸责怪我太挑剔,然而,我自己心里知道,那么不合情理地挑三拣四,也许只是为了说服自己,那条裙子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比赛结束,我把它脱下来还掉,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它。
其实,我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不要去爱上它。
于是我穿着漂亮的雪纺纱裙子,陈朗哥哥穿着挺括的礼服,领口上亮亮地镶着一层边,金色枫叶形状的袖扣,看上去人仿佛陡然大了几岁。坐的是慢车,陈朗的爸爸一上车就捧着茶杯睡着了,剩下我们两个人并肩坐着看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为了保持衣服的平整,齐齐整整地僵坐着。
旁边站着的一队民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装束,被看久了,我的脸不由热起来,他们的表情让我想笑,可是陈朗哥哥一直很严肃。
那天,他告诉我,打算将来去考奥地利的那所音乐学院。他有个远方姑母就是那个学校毕业,愿意帮忙资助他。
陈朗哥哥的手轻轻地覆盖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他说,“雨霏,将来哪天如果我走了,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你自己。”他的表情十分郑重。
我记得那天我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终于我们两个人都困了,他问我要不要靠在他身上睡一会。于是我靠在他的礼服上,隔着厚厚的垫肩,隐约感受到他肩膀的起伏和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火车就那么自顾自地往前,一站又一站地停留和启发,站台上素不相识的脸没来由地对着我们微笑挥手。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情,那是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我勉勉强强睡着,醒过来的时候,脖子扭得酸疼,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那一次他得了一等奖,我得了三等奖。一下台,我就脱下了白裙子。我们当天赶回家,我在火车上靠着窗台睡了一路。
我靠在林国栋的肩膀上,跟他讲起那条久远的,白色雪纺纱裙子。其实我已经几乎忘记那条裙子了,但是这一刻,它却无限真切地浮现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茉莉清香扑面而来。
他的右手扶着我的胳膊,等我讲完的时候,轻轻地伸过来,扣住了我的右手。
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的手是宽大的,温暖的,手心稍稍有些潮湿,我能感到上面的纹路。他的肩膀形成一个很舒服的弧度,我的脸颊靠在上面,依然是半梦半醒的感觉。
二十年后的他
“你是不是很容易累?” 林国栋问我。
我点点头,把头偏开一点,看着远处的天空。虽然早上彻底地刷过牙,我依然很害怕他会闻到我嘴里偶尔会传漏出来属于病人的味道。
他的手依然紧紧扣着我的手贴在自己胸前,隔着温热的手掌心,是他的脉搏。我的眼睛慢慢地开始有些发酸,我想,那大概是望着太阳太久的缘故。
林国栋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一种很难过的表情。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你放心,一定会好的。”他的声音含着自我欺骗式的倔强。
“对不起,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睡着了。”
他说,“我们可以再来。”
我对他微微一笑,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我的手心依然带着他的体温。
回去的路上,我悄悄地把头贴向他的后背,没有碰着,却依然能听见他呼吸的间歇胸腔深处传来的声音。
我说,“你常常来找我,你家的人会说你的。”
“不会。”他说。
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他把我送回大楼门洞前,人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垂下来踩在地上,伸出手去抓抓头发,嘴角上翘着,他穿着米色衬衫,蓝色牛仔裤,神态和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大街上和人打招呼的时候一样。
我看着他那个单纯得几乎没有烟火气的神情,心里突然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铲了一下,痛了起来。那种痛楚一丝丝地弥漫开来,透过经络从心里缓缓蔓延到全身。那个神情,会让我忘记痛苦,对生活产生非分之想。过二十年,也许他会变成现在林医生的样子,温和,沉稳,有宽厚的肩膀和淡定的态度,善待旁人,爱护妻儿,是一个公认的好男人,可是,过二十年,我又会在哪里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最后,我几乎是用很不友好的态度对他说,“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吧。”
他的神情僵住了,嘴唇微微张开,过了一会,问,“为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林国栋踩在踏板上的那条腿垂了下来。
“我不喜欢别人多来打扰。”我对着水泥地说。
沉默了一会,他开口了,声音很低,“你觉得我打扰你了吗?”
我点点头,抬起眼睛来,正对着他的额头,他的眉心处蹙着一道细细的纹。
他移开眼光,抿紧嘴唇,我咽下一口口水。
“那……陈朗,他不是常常给你写信?”过了很久,他问。他的声音里有些干涩。
“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说,声音里有种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强硬。我转过头,对着涂得乌七八糟的楼道墙壁,不再看他。
林国栋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自行车默默地消失在墙角那一头。
缘分就这么浅
进门的时候,小阿姨正在和人讲电话,看见我,手里的无绳电话机居然“啪”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她弯腰捡起电话机,脸上满布着惊讶。
“我先挂了,以后再说吧,”她低声对着话筒说,转过身来,“你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在睡觉。”
“我睡不着。”我对她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散放着昨天的报纸,空气里荡漾着一股淡淡的烟味,烟灰缸里躺着一个烟头。
同很多有艺术气质的人一样,小阿姨有时喜欢抽烟,可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清早就抽烟。
她的眼圈微微有些发青,头上包裹着厚厚一块毛巾,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用修长的手指捻着毛巾里蹿出来湿漉漉的头发,长长的发丝卷在她白皙的手指间,像一条条细细的小蛇。
捻了一会头发,她拿起指甲钳开始剪脚趾甲,圆润的脚趾上冰蓝的指甲油落掉了一块,她仔细地研究一番,轻轻地嘀咕了一句,神态有种不经意的美艳。
“蔡雨霏。”她剪完脚趾甲,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也默默地看着她。
“蔡雨霏,”她低下头去,“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和你的肾脏匹配不够好,不适合做移植手术。”
又是长长的静默。大楼下面的城市就在我们的静默里活动起来,像一只蛰伏的动物缓缓苏醒过来,爬出洞穴,开始左顾右盼。楼下对面糕饼店一个女人绵延不绝地抱怨一个不识趣的顾客,骂上对方八代祖宗,而很远的地方不知哪里传来悠悠的几声鸡鸣,给人种“大漠孤烟直”样的错觉,仿佛千里之内只是碧水黄沙。
我错过了日出的太阳在窗帘里透进光来,暖暖地落在脚上,果冻依然伏在墙角里它的小角落中趴着睡觉,一个小爪子向前探出来。
小阿姨抬起头时,她的眼睛里闪亮地盈着眼泪。
“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你们什么……”她的嘴唇艰难地左右移动,最后,紧紧地抿成一条鲜红的线,和高高的鼻梁形成一个倒立的T字,神情里有种决绝的态度。
“活着的时候不要我,人死了,女儿却要我照顾……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俯下身,揭开毛巾,把手指用力□乌黑的头发里,一股清香带着潮气飘逸出来。她的肩膀微微起伏,传来断续的呼吸声,声音里带着点恨意,“连我的肾都不能用,缘分就是这么浅……有什么办法……”
我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背,她的手指冰凉地覆盖在湿漉漉的头发上。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我一直想着不要小阿姨捐肾给我,但是直到此刻才明白,内心深处依然是悄悄有着希冀的,自私的渴望,无声破灭的时候,剩下的,是满满的绝望。
我躺回床上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小阿姨上班去了。现在她在林国栋姐姐的那家广告公司工作,每天忙个不停。
天花板上有一只小蜘蛛,兢兢业业地在角落里结网,一个上午,我看着它慢慢地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丝丝缕缕,居然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网,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我的眼前浮起林国栋转身离开时的背影,然后,我把眼睛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