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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映,纤映,纤映。
她在姐姐怀中低头看去,绘卷上却是一个有关于私奔的哀怨故事,故事里有那样一个美丽女子伏在情人的肩头,远处是遥遥群山,脚下是萩草茫茫,露水原野,身后是父兄追兵,那一瞬间,那个画中女子的世界便只有身下那紧紧拥抱着自己的人。
小小的少女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忽然就心底隐隐酸楚起来,然后她感觉到姐姐轻轻的喟叹,长长的白梅纹路的袖子覆盖了她娇小的身体。
于她生命中,第一次尝到,爱情的味道,是玉石迸碎,白梅花下的泪水。
第二年的春天,及笄之前,姐姐带她去参拜神宫,她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开心,回程的路上实在累得不行,就伏在姐姐膝上,模模糊糊地睡着,世界一切都遥远而过,马车辚辚的声音都仿佛海潮,空远静谧。
然后,这样的安静之中,忽然有马蹄的声音,她被惊动,犹自嫣红着容颜,撑起纤细手腕,向车帘外看去。
这就是注定吧,一瞬间,天地洪荒,万事万物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诸神静默,纤映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满踏萩草而来的优雅的青年。
阳光下漆黑得几乎带些深海之蓝的发,玄色的衣,然后是不笑的时候清冷的容颜。
他是要前去神宫祭祀的敕使吧,她看到那人于马上微微低头,有青碧的叶子,鲜嫩柔软,露水还未褪尽,拂过他的鬓角。
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象:宫廷内天空还是蛋壳青的时分,极幽深的,仿佛是深海下摇曳的珠光一般的灯光从宫苑中悄无声息地透出来,女官们优雅而高慢地行走,有若珊瑚中缓慢游曳的鱼,那个青年跪在殿上,接受敕令,离开的时候,有衣裾与广袖长长拖曳,忽然停住,回头的时候,天便从角落里有些亮起来。光是软的,几乎像眼泪。
纤映瞪大了眼睛想着的时候,风忽然卷起了马车帷幕,她还来不及惊叫,就直直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头发散乱,面颊潮红,她本应立刻用怀中的团扇遮挡面孔,却什么都忘了,只愣愣看他。
纤映觉得自己如果是那青年,自己都会笑出来,她的样子太傻了,但是,清亮的眼扫过她之后,那个青年只是在马上调开视线,然后,极轻地向她颔首为礼。
一刹那,她身周什么都不存在,只有远远群山,和无边萩草白露。
那个青年渐行渐远。
终至于无处可寻。
她问姐姐那人是谁,姐姐说,那是沉谧。
名门沉家的长子,沉谧,名门英才,当世瞩目。
她就这样,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把这个名字和这张面孔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她本以为,她和他,除了这样一面,本该再无关系。
因为,她即将入宫。
参拜完毕,回来就是她的及笄礼,之后便是入宫。这本就合该是一个贵族女子的命运。
入宫,生下皇子,然后竭尽所能让自己的皇子成为皇帝,这就是她以及她的姐姐的使命。
纤映当时想得天真美好,只想着入宫之后,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和姐姐在一起,结果,就在她参拜神宫回来的第十七天,从宫里传出消息,她的姐姐,死了。
这个代替母亲抚养她的女子,死于一场疑点重重的小产,当她和一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一起闭上双眼的时候,不知哪宫妃子传来轻轻娇笑。
没有人追究这件事,很简单,一个没落贵族家的女儿,甚至都不是妃子,只是个御前女官,死便死了,又怎么样呢?
那个让她的姐姐怀上皇子的男人显然也这么想,统治这个国家的皇帝甚至都没有发觉,他的面前少了那么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
她的姐姐就这样,一口薄木棺材抬出宫去,入不了祖坟,又是小产这样的凶死,便随便买了块地,就这么葬了,没落贵族,也没有什么钱财,连姐姐的首饰都被小心地取下,只放了几支最老旧不堪的钗环陪在她身边。她原来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
出殡之前,纤映哭得声音都哑了,结果真的看着一抔黄土就这么慢慢掩埋了姐姐,她站在风地里,却再也哭不出来。
她只觉得,心底有什么,正慢慢地慢慢地,凉透。
她无忧无虑的年代,就这么无声地,死去。
那一年,为她及笄的是她的祖母,及笄那天灯火摇曳,烛火细弱明灭。那干枯的老人捧着她的脸,发出了夜枭一样不祥的笑声。
老人说,好美貌的一张脸,纤映纤映,你是我原家的福音,你比你的姐姐还要美貌。
她沉默,然后慢慢俯下身子,恭敬叩首。
她觉得自己正在无限脉脉萩原之上,孤立无援,身前没有群山,身旁没有爱人,前后左右,萩草白露之上,点点萤火之下,只有万丈绝壁。
前无生路,后无退路。
谁也救不了她,包括她自己。
那又怎么样呢?
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她几乎是无所谓地这样想着。
她的一生,从未开始,便已底定结局。
而如何选择,全不在她的定夺。
第二段
纤映在十三岁那年被送入宫廷。
她家族没落,入宫不能为妃,只能从最低级的女官做起,只比宫女好上一点而已。
夜色,那样浓又那样深的夜色,一乘青轿轻轻摇晃着,能听到侍卫手里火把燃烧噼啪的声音。她便有了一种错觉,那烧着的,是她的年华青春,乃至生命。
这样的想法一旦开始,便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她甚至开始觉得疼痛。
从发梢到指尖,无形的冰冷火焰一波波寂静涌来,一点点将她沉浸入火焰的波浪里,最后在火焰最深处冻结。
她感觉到周围有人掩袖而笑,有宫女拖曳着广袖长裾簌簌而来,四周灯火盛大,燃烧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与青春。
从紫宸殿的方向传来宴饮的声音,有丝竹管弦透过门扉,模糊着,优雅着,袅袅地伏低,于宫中飘散。
然后夜色笼罩的宫殿中,次第有闪动的灯笼因着皇帝的脚步而慢慢点亮,又慢慢熄灭。
她停住脚步,看着宫中灯火最盛,时不时有笑语传来的那处。
那么小,那么小,却不能被称作孩子的少女冷冷地看向那里,然后便转过头,再也不看一眼。
这里繁华无比,这里吞噬了她姐姐与未出生外甥的生命。
而且,说不定也要吞噬她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纤映这么想着,轻轻弯起了嘴唇。
不过一命而已。
与帝王相遇,是在一个春夜,正是焚香咏藻夜成花的时节。
当时是皇后开宴,纤映是最低级的女官,比起皇后身边有头脸的宫女尚且不如,连上殿的资格都没有,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灯,立于殿下。
然后,那个男人便来了,漫不经心,步履潇洒,身边是几个他最近新宠的妃子,俱是名门女子,莺声燕语,千娇百媚,娇艳夺目。
那个男人一眼便看到了纤映。
那么伶仃娇弱的一个小小少女,绝代容色,就那么站在人群之外,手中捧着小小一个灯盏,遗世孤立,眉眼清淡,别有一种精致的纤柔娇弱,就仿佛整个世上所有繁华锦绣都和她毫无关系。
一刹那,帝王心神皆惑。
皇帝毫不犹豫地向她笔直走来。
那个男人握住她手腕,她手中雪白的琉璃灯盏跌碎成千千万片。
纤映柔弱跪伏,衣袖下有瑟瑟发抖的指头,盛夏瀑布一般的黑发披散在纤弱肩头,露出艳丽的衣领掩映之间一痕雪白得几乎透明的颈子。
那个男子慢慢向她伏下身来。
她以袖掩面,不肯抬头,只拿余光斜瞥,就那么一眼,便看到了帝王身后群臣之中,那个她及笄之前,神宫之畔,惊鸿一瞥的青年。
一刹那,中间这帝王尊贵、妃子娇艳,全部都成了无物,只有他和她,那么近,那么远。
有溶溶庭月,照寂寂无边。
惊碎迷梦是帝王一声轻笑,皇帝亲手把她搀扶起来,柔声问她:爱卿何名?
她声音动听如莺语,那么轻柔娇弱的一声,答:臣妾原氏纤映。
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笑言:真是个少见的姓氏。
你看,他连姐姐都不记得。
心底一片冰凉的冷静,纤映对他一笑,万般娇柔纤弱,便让帝王心头无限怜惜,只想着把她拥入怀中,好好怜惜。
于是,她便伏在帝王肩头,偷眼窥去,却入眼繁华无限,再找不到那人。
原来,握住她手的,不是良人。
于是,原纤映这个名字就此和大赵帝国缠绕在了一起,同生共死。
当天夜里,昏黄灯光里,她攀着那个名为皇帝的男子的肩头,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虚无的海里,慢慢地浸下去,浸下去。
眼前渐渐暗了,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