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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啊,毕生之愿,就是做个碌碌无为的贵族子弟,吟二流的诗歌,吹浅薄的曲子,为了一封女公子的来信辗转反侧,长吁短叹,爱很多很多人,被很多很多人爱,然后就这么过完一生,谁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死的时候有人伤心,然后过了几年,伤心也就罢了,去寻更好的男人,或者立意教训子孙,绝不能像我这般庸碌无能。
“我想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思考,浅薄无知地活着,然后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思考,浅薄无知地死去。
“第一年还有人去我的坟上祭拜我,第二年便少了,第三、四年就没有人记得,然后过了十多年啊,几十年啊,有人要在这里葬别人了,挖啊挖的,就挖出我的骨头来,因为根本不出名嘛,后代都不记得祭祀的没本事的先人,也就被很无所谓地丢到一边去,久了久了,就从骷髅的眼眶里长出草长出树,撑破了,也就这么腐烂,多好?
“但是,你看,这是多么难的愿望。”
莲见只是凝视他,过了片刻,慢慢说:“君的愿望,并不困难,何不从今日开始?”
沉谧额边有风拂乱的长发,他只是含笑看着莲见,眼神柔和,像是在看自己的另外一个妹妹。
然后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刹那之间,他不是那个吟诵风月,于梨花中慢慢而行的风雅公卿子弟,而是朝廷的兰台令,这个国家的重臣。
他道,君子当正衣冠而死。
这么说的沉谧,唇边轻笑,只有绝代风华。
说罢,他理正衣冠,慢慢坐下。
莲见神色肃然,她向沉谧道歉,道:“在下见识浅陋,请恕我无知。”
月光之下,莲见面对沉谧,缓缓抽剑。
剑是上古名剑,传说中可持之立国,锋刃如一泓融冰,凛然清冽。
莲见道:以兰令国士风骨,此剑与我,当不辱兰令。
沉谧只是含笑闭上双目。
在莲见一剑斩落的一瞬间,他极轻地道了一句——
君子死国。
鲜血飞溅,男人的头颅落在了他端端正正合拢在膝前的手上。
一刹那,天边有极亮的一颗流星呼啸横过天际,分紫微垣而去。
大顺四年六月五日,沉谧殁于蔡留,享年三十四岁,其下凡九千甲士,皆或战死,或自裁,无一投降。
这个乱世中最亮的一颗将星,就此陨落。
西北望,殁天狼。
莲见派人将沉谧的尸体和头颅送归到沉羽处,金发的青年凝视着盛放自己兄长头颅的盒子,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结果,沉羽并不意外,甚至于说,这是意料中事。
当莲见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这样的事情无法避免。
你看,其实他现在唯一的亲人死了,他也不慌张吗?
他这么非常荒谬然而确实冷静地想着,念头一转,却是觉得,沉谧怎么会死呢?
那个那么聪明,那么优雅,总是喜欢扇着扇子曼声吟诵诗句的哥哥,怎么会就这样死掉?
被砍下头颅,这样凄惨地,这样难看地死掉?
你看,掀开这个盖子,他会笑,对吧?他会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施施然地从旁边踱出来说:哎哟吾弟,你哭得如此梨花带雨,为兄十分欣慰,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愤怒地拔出剑来,追着沉谧砍……
对吧?
沉羽这样想着,颤抖的指头轻轻按上了盖子,然后他忽然发现那盖子那么重,他居然一点点都掀不开。
于是他两只手都放上去,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慌了,只觉得又冷又怕,有什么事情绝对无法挽回,他连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想要用力,指尖却战栗得连盖子都触碰不得。
沉羽心慌意乱,他慌乱地站起来,只听啪的一声,盒子掉到地上,盖子摔开,石灰腌过的他兄长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
他死了。
他的哥哥……死了……
沉羽忽然觉得绝望。
他不会对他笑了,不会慈爱地抚摸他的头发,不会对他生气发火……
沉谧,死了。
他慢慢地跪下来,伸手,把哥哥的头颅抱在怀中,最开始只是坐着,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终于怔怔地落下了眼泪。
最开始无声地哭,然后止不住地号啕大哭,最后哭得声嘶力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感觉到灼热得像血一样的泪水向外涌去,打湿了兄长已经开始枯败的长发。
莲见,我要杀了你。
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你。
抱着哥哥的头颅,沉羽这样对自己发誓。
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忍不下去的幕僚从沉羽怀里夺走沉谧的头颅,而之前都呆滞一样的沉羽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陡然坐起,飞奔而出,骑马就向睿山而去!
他直奔睿山上沉谧的宅邸,宅邸冷冷清清的,问了人才知道,沉谧阵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纤宁正在生产,下人哪里敢告诉她?幸好孩子顺产,是个男孩儿,生下来之后,纤宁也不知怎的,就像是冥冥中知道了自己丈夫已经阵亡的消息一样,遣散了所有的仆役。还没等听完,沉羽二话不说,踹开门直奔北屋。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那个仿佛少女一般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盛装,安静地,优雅地,卧在了榻上。
纤宁就此睡去,只不过永不醒来。
小小的孩子在她右边,吃过奶,睡得沉沉的,小小的拳头捏成一团,看起来健康得很。
纤宁的扇子摊开来,放在左边。扇子一面是手绘的盛放栀子,一面是两句古诗,是前朝因为夺嫡,被无辜赐死的皇子绝命诗的最后两句——
黄泉无宾主,今夕谁家向。
她终于等不到沉谧答应她的,满抱盛开的栀子。
沉羽呆立在她身边,然后,他浑身痉挛着跪下来,把那小小的婴儿,自己哥哥唯一的血脉,紧紧抱在怀里,他像野兽一样长声嘶嚎!
沉羽咬着牙,有血的味道从齿缝间渗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便渗了进去,只留下微弱的腥气。
莲见,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一定要杀了你!
他这样想着,然后痉挛着笑起来,狰狞而可怕。
大顺四年六月八日,原纤宁殁于睿山,享年二十岁。
而就在同一天,沉羽让自己最为信赖的心腹带一小队麾下精锐,带着沉谧的遗腹子,就此离开了督山。
他给那个孩子起名叫沉融,取的是融字“悠远长久,显明昌盛”之意。
他让心腹把沉融远远带走,若他此战过后还有命在,自然前去寻这孩子,若没有命在……
沉羽深吸一口气,把一直抱着的娃儿交给了身旁恭谨的侍从。
“若我死了,也不要想着复仇,就把这孩子好生养大,他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总要让他一生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就像这孩子的父亲一样,那么简单的愿望。
我不管这乱世如何,我只愿你一世安乐——不要像我和你父亲这样。
沉羽就这么站在督山上,看数十骑遥遥而去,他就这么看着,直到什么也再看不到。
乱风乍起,吹乱他一头长发,掩去了他俊美面容上所有的表情。
最终,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决然转身。
“准备一下,我要去见皇贵妃。”
宫廷一日的开始,正是黄昏时分。
暮光浮动,流香聚散,一点点光从纸门后透出来,女子优雅行走的姿态映上去,像是哪家善于泼墨技法的大师,在屏风上细笔描绘的,于水底游曳的鱼。
门扉在黎明之前都不会扣死,总有细细一线,能听到深远的内室里吟诵诗歌的声音和随意用琴爪拨动琴弦的优雅声调。
这些已经浸淫这个王朝的优雅丰润,从未改变,即便是在克难的睿山之上。
看着眼前的一切,把婴儿交给自己心腹带走,走在宫苑渡廊上的沉羽恍惚就想起了兄长还在京城的时候,曾经以一种满足而惆怅的眼神,凝视着一个与此刻如出一辙的宫廷黄昏,对他说:阿羽啊,这个王朝就像熟透了发出腐烂香气的果子,最终是要落到地上的,但是……
沉谧当时没有说完,他重新把视线投回到面前,表情柔软而哀伤。
你看,这个果子即将落地了。
沉羽在心里这么想着,有宫女来到他身侧,低声对他说了几句。沉羽点点头,走进前方的别院,便听到帷幕放下来的细弱声响,知道是自己要见的人来了。他低头垂首,走入室内,屈膝下拜,双手拢在膝前,向坐在帷幕后的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臣东乡伯领武卫军都指挥使沉羽,觐见皇贵妃。”
他的声音响起的刹那,屋子里的琴音吟诵都略顿了一顿,仿佛在向他的地位致意,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响起,直到深处传来了一层又一层帷幕掀开,女子缓缓而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