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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弦肃然点头,莲见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一灯如豆,婉转跃动。
然后她慢慢闭上眼,取下腕上的念珠,合掌开始诵经。
一卷经诵完,她起身,与密使同去。
就在她和莲弦擦身而过的刹那,另外一封密信,不着痕迹地从莲弦手中递出。
莲见沉静如常,到了马车,将密函打开,里面是两封,看完了给自己的一封,她抬手,将自己的那封,塞入了车内吊着的香薰里,慢慢地烧成了灰。
陆鹤夜被羁押在城外一处别庄,里面三四个仆妇,他随身的只有之前就颇受他宠爱的一个女官,每日写写画画,弹琴赋诗,日子过得竟是这二十多年来少有的悠闲惬意。
密使到的时候,天边透出一线薄薄的曙光来。远远地,山庄里一线琴声停了,密使所见到的,就是随意穿着素色内裳,膝上放着一张七弦琴,长发未束的陆鹤夜。
已经被废,连皇族这个身份都失去的青年一双手按在琴上,白皙,修长,仿佛如枯干的枝头盛开的接骨木的花。
密使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身后看去,希望能从莲见身上获得什么。但是年轻的女子并没有看他,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凝视着鹤夜。
陆鹤夜也看莲见,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密使。他轻轻招手,让密使上前。使者站到他面前,陆鹤夜俯身靠近他,微笑。
人生的一大半时间作为神官度过的陆鹤夜,笑得温和从容,却让使者浑身发冷。
温热的气息拂在使者的后颈,陆鹤夜温和地问了他两个问题。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准备什么时候让我死?
第二个问题是:是沉谧要杀我,还是原纤映?
密使浑身僵直,完全说不出来话。陆鹤夜好心地为他整了一下领子,对他笑一笑,拍拍手,身旁女官奉上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陆鹤夜对使者歉意一笑,声音温和:“对我而言,还是自选死法为好。”
慢慢饮尽了瓶中漆黑的液体,陆鹤夜对着完全说不出话的使者一笑,慢慢地抱起琴,起身向外走去。
衣是素色,袖子并不很宽,但是很薄,于七月的风里飘荡,他人亦是素色,唯独琴是漆黑的一段。
莲见就想,这个人要死啦,就这么死了。
她忽觉得有点郁郁,举步跟上。使者也要过去,却被那个仪态美丽,伴随在陆鹤夜身边的女官伸手拦下。
美丽的女子沉默着示意,莲见愣了一下就明白,便丢下使者,自己跟了过去。
陆鹤夜抱琴出了别庄,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深渊,端坐在树下。他侧头看向莲见,忽然一笑。
他本就生得秀丽,这一笑,宛若有什么花徐徐在风里绽放:“燕公别来无恙。”
“殿下风采依旧。”
“却不长了。”鹤夜含笑,伸手拢了一下未束的头发,低声道,“燕公有剑吗?”
莲见点点头,陆鹤夜也点点头,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官向前,取过了莲见的佩剑。
她没有阻止,只是挑眉看他,陆鹤夜笑了笑:“不希望头断在别人手里罢了。”
说罢,鹤夜轻拨琴弦,弹的是一曲《破阵子》,他眼神遥远,仿佛在想什么,也仿佛什么都没想。
莲见不再说话,她席地正坐,看着陆鹤夜。
有晨光从鹤夜身后一点点亮起来,古渊呈现出一种柔和温润的深绿,琴声缓缓慢了下来,然后弱了,一线鲜红从陆鹤夜的唇角慢慢滑落。
然而他还是非常温和地笑着,轻轻唤了一声青丘。
一直跪坐在他身旁的女官应声而起的刹那,华丽女衣翩然而落,长发落下,面具揭去,露出的是长久侍奉在他身边,白发侍卫的面孔。
恰是一曲终了。
被放逐的皇子,以着一种温柔无比的笑容,按下了指头——
最后一音,七弦俱断。
那个男人到死也没有低下他的头。
陆鹤夜以一种温和、虚无却又睥睨的姿态,对着莲见说:我不过是输了而已。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闭上眼睛,然后雪亮的剑光闪过,鲜血飞溅。莲见没有闭眼,她笔直看向前方。
鲜血溅了青丘一身一脸,浓稠的红色液体挂在他的睫毛上,不一会儿便落下,沿着面部的轮廓滑落,如同流泪。
莲见不知为何觉得青丘会哭,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陆鹤夜。
陆鹤夜就此死去。
白发的侍从掉转剑柄,将长剑还给了莲见。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陆鹤夜面孔上的血迹,理顺他的头发,抱着他的头颅,便要转身离开。
莲见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可愿为殿下复仇?”
青丘没有回答,只是停住了脚步,背对着莲见,没有转头的意思。
“我有办法。”
青丘终于慢慢地转过了头。
莲见把自己从莲弦那里得来的两封密信中的一份,递给了面前白发的青年。
那是燕莲华亲笔所写,指定了要交给青丘的信。
青丘冷冷地扫了莲见一眼,看也不看密函,只是随意收起,便小心翼翼地将陆鹤夜的头颅包好,背起琴,卷起土地上沾染了陆鹤夜鲜血的泥土,转身离开。
那是一种平淡而决然的姿态。陆鹤夜的头颅,乃至于一滴鲜血,都不会留给任何人。
大顺三年七月十一,皇子陆鹤夜自尽于北关。
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燕莲华正在自宅调试管弦。
回京述职的莲弦禀报完毕,就端坐于板桥之上,燕莲华没有停止奏乐的意思,他让侍从给他取来笛子,管弦袅袅之中,他笛音清越冰澈,一曲吹毕,再没有任何琵琶古琴能与之相合。
“鹤夜皇子之卓越,便如此曲,时间无凡器可和。”说完,莲华垂下眼眸,低声道一句,停奏。
鹤夜枭雄,放眼大赵,除他燕莲华之外,还有几人配送他终程?
这一场生死搏斗,不过各为其主,各为其利,他险胜一着罢了。
陆鹤夜不是输在才华未逮,而是输在个性偏激,傲骨不屈。
“如果是我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吧。”活下去才有可能报仇,才有可能东山再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低低地地说着,摩挲着手里的笛子,燕莲华低低咳嗽了几声。莲弦伸手要去搀扶他,却被他轻轻挥手,示意自己无事。
莲弦问他怎么操作陆鹤夜的死讯,燕莲华低咳一声,道:“就杜撰一个,说陆鹤夜不愿落入朝廷仇敌之手,自尽而死。”
莲弦踌躇一下,说:“这样的话,陆鹤夜的死太过忠义,怕后来不好收拾。”
燕莲华笑了一下,说:“如果不是这样忠义死法,怎么显得出原纤映工谗、沉谧弄权?
一刹那,莲弦心领神会。”
她慢慢俯首,道:“一切全凭兄长大人裁决。”
燕莲华却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笑,看向远方。
“说起来,陆鹤夜一定觉得自己最后不过是输了而已。”他淡淡地说着,又是一阵猛咳,拿绢帕掩了口,他无所谓地看着上面咳出来的嫣红血迹。
“不过啊,觉得棋差一着不甘心的话,陆鹤夜倒真用不着,反正,我们总会一个一个下去陪他,到时候阴间再决胜负罢了。”
燕莲华这么说完,就再没说话。
七月十五日,密使正式回报,但是没有带回陆鹤夜的首级,纤映对此只是一笑。
陆鹤夜死还是不死,现在都不重要了,他的权力和军队已经被瓜分殆尽,即便现在有个人跳出来说自己才是陆鹤夜,灭了就是。
她现在的重点,是如何在现今微妙的平衡里,逐渐壮大自己的力量。
纤映深切地知道,她此阶段的盟友,是沉谧。
她现在代表着永顺帝的意旨,所以沉谧才会站在她这边。
只要还是永顺帝的血脉,谁登上皇位,对于沉谧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其实这样的态度也就等于,只要是皇族的血脉,沉谧只要判断有别的人比她的孩子更适合皇座,这个同盟即告崩塌。
这个联盟,既坚固无比,又脆弱不堪。
毫无疑问,燕莲华一定会在这个联盟上钉入一根毒针,这点纤映和沉谧都心中有数,只不过这根针的剧毒与打入的方式却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当时是八月,从前线传来捷报,燕莲见以五百轻骑取下楚王之子的首级。对于战争厌恶到极点人民觉得自己终于快要看到和平的曙光。而另外一方面,一个与这场雄壮胜利相背,近于妖言的传闻——陆鹤夜的鬼魂出现在了京城,渐渐在京都的街道中流转开来。
最开始是探访情人晚归的贵族,然后是巡逻的兵士,他们说,于深夜的朱雀大道看到了披着女衣慢慢行走的陆鹤夜,月光之下,应该已经死去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