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是茹萍第三次来看我。她尽职尽责,敷衍了事,大约每月来一次,准确得如她的月经一模儿样。第一次来看我,她把我要的书和《风雅之颂》书稿放进我的病房里,在我病房屋里转着看了看。第二次来看我,她没舍得走进我的病房里,只在门口站了站。可这第三次半天,她连我的病房门口都没去,径直到了医生值班室,见我走来后,有些难为情地笑一下,给我倒了水,犹豫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说,杨科,咱俩离婚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着,脸上显出浅黄的对不起和淡白的请原谅,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值班室的窗口那边儿,眼角好像还有潮湿似的水润和牵动。
我有些可怜地看着她的脸,苦笑一下说,一出院我有可能会当系里的主任呢,这事李广智没有给你说过吗?
不离也可以,她也苦笑一下子,说不过离了我会一辈子在心里感激你。
我说学校要给我们100万块钱,其实出书10万就够了,那90万以后就成我的学术经费了……这事你总该知道吧。
她有些不解地望望我,把头低下去,想了一会儿,又说离了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便盯着她,像看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开始说着离婚时,脸上还有说不出口的僵硬和难堪,可说到后来,她脸上的僵硬没有了,难堪也在脸上淡薄了。从口袋取出一张学校给我开的住院空白支票来,看一眼,从凳上站起递给我,说不离就先不离吧,只要你安心在这儿住,医生说再有30天或者50天,你的病就痊愈了,就可以出院了。说你现在知道中国人用筷子是用几根吗?
我朝她点了一下头。
说知道外国人用刀叉吃饭,那刀叉是不锈钢做的,不是木制的吗?
我又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说那我就走了,没事了你多看看书,多想想我说的离婚的事。同意和我离了,我感激你一辈子。不同意了,我只希望你白天不见我了,不要问我去了哪儿,晚上不见我了,不要打电话去找我。咱俩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在你没有找到女伴前,离不开我了,还可以到我的卧室睡一夜。说完这些后,她把我要的两块砖似的《词源》,从她脚边的一个兜里取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最后瞟瞟我,犹豫一阵从我身边走掉了。
医院里没人知道,那一天茹萍走后,我为什么会变得那样暴躁和不安,会在要吃饭的时候摔了碗,要吃药的时候摔了盛水的杯,量体温的时候把体温计从窗口扔到了窗外边。
我歇斯底里,有张有弛,一会摔个这,一会砸个那,转眼间把屋子里弄得七零八落,狼藉一片。
将一个药瓶甩在电视机的玻璃屏幕上,我扯着嗓子叫……我要出院……我要出院……
把电视机的遥控器从空气中扔到院落里,我对着天空血淋淋地唤……我是教授……我是清燕大学的著名教授……我他妈的才不是清燕大学一般的教授呢!
把一本《诗经全译》从屋里撕到病房过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诗歌扔在5号病房门口和7号病房里,让那些诗句像蚊子、苍蝇、死老鼠样落在这儿和那儿,然后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脚踢翻,让白痰黄水在诗句上江河汪洋,然后就站在门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阵子,再把头仰到半空中,连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儿一段地吼……
。
第34节:风雅之颂(3)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树!
……我操你妈呀风!
……我操你妈呀沙尘暴!
……我操你妈呀这皇城!
……我操你妈呀天!
……我操你妈呀地!
……我操你妈呀医院和野外!
……我操你妈呀护士和医生!
……我操你妈呀操!
……我操你妈呀操操操!
我大唤大叫,蹦蹦跳跳时,A区所有的病号都从臆症中醒过来,不是远远地躲在哪儿看着我,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也就在这时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了。奇∨書∨網男医生们手忙脚乱,女护士们脸色苍白。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几个人,就把我按倒在地上,把我的胳膊拧在了背后边(这是他们治疗病人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然后又提着我的后衣领子,抓小鸡般把我提在了半空里,把目光朝着门诊的那边望过去。
胖老头(院长)急慌慌地从那边滚过来,他脸色惨白,充满愤怒,从挤着的人群中站到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拧着我胳膊的年轻医生和保安(竟然是保安!),轻声地问怎么了?
……人疯了。
……值班医生呢?
……他娘死了回家了。
……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
院长的办公室在门诊楼的最高层,上电梯时我想院长一定会问我,按电梯的上行键电梯就向上,按下行键电梯就向下,那要按指向左边的三角箭头电梯往哪儿走?或者问,按了指向右边的电键电梯往哪儿走?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了。我一到电梯门口就等着院长来问我,可院长没有问我就把我带进了电梯里。
没有和我说话就又把我从电梯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和别的办公室没两样,也是桌子、椅子、电话、沙发、茶几、空气、落日和墙角放着的几盆花。唯一不同的是,窗口下边还放着一个跑步机。跑步机上的轮带不是纯绝缘的橡胶带,而是一种橡胶中镶排了一寸一根裸在胶外的铜线丝。在跑步机的扶手前,有个仪表控制器。控制器上有绿键、红键和白键。红键是电源开关。电源开关打开后,按绿键那跑步机就是正常的体育健身机,可要不按绿键按白键,这健身机就成了神经病特效治疗仪(这治疗仪获得过国家医疗科技发明最高奖)。我刚入院时,在B病区和C病区偷看过医生们使用这特效治疗仪,新来的病号生生猛猛不听话,都会被脱掉鞋袜带上那个跑步机,说是用跑步机测量你的体能和心脏,可你只要上了那个跑步机,医生就笑着把白键按下了,然后你就不由自主地在那跑步机上动起来,跑起来,浑身抖起来。随着电源仪表的针摆和转动,电流就从轮带上的铜丝传导到你的脚上和身上,然后你浑身团麻,哆嗦不止,就只能在那治疗机上跑,在那治疗机上叫,像你全身的穴位都被扎了银针样。随着你的飞跑和尖叫,医生在你边上喝茶看报纸,过一会去看看那仪表上的数字和你的叫声、汗水和脸色,把仪表上的一个旋钮正转或倒转,使治疗机上的电流加大或减小。就这样让你在那跑步机上电疗一刻钟或者两刻钟,病重的电疗45分钟,到你的嗓子叫哑了,双腿跑得哆嗦了,汗像水样把轮带流湿了,你以为自己要浑身瘫软地倒在电疗机上时,医生恰到好处地把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看完了,一杯水也喝完了,适时地过来按一下电源开关,电疗机就慢慢停下来,你便一滩泥样倒在了电疗机的轮带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如刚刚死过一场般。
医生说,好受吗?
病人说,大夫,我以后按时吃药打针好不好?
医生就笑了,就让护士把病号拖回病房了。
我没有想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会放着这样一台电疗机。被那个保安和医生扭着带进办公室里时,保安和医生连推带拉地把我拖到那电疗机的前边后,他们都扭头望着院长的脸,等着院长点一下头,就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我知道他们看我发泄唤叫,摔东砸西,一定认为我的神经不仅有问题,而且已是重度症状。我已经触动天律,在劫难逃,明白经过一场电疗是种瓜得瓜,丰收在望的事。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企盼着院长能网开一面,别让人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于是,在医生和保安看着院长那一刻,我忽然(适时)朝院长跪下来(我又跪下了),哀哀求求说,王院长,别给我电疗好不好?
。
第35节:风雅之颂(4)
……王院长,我再也不摔不砸了好不好?
……王院长,砸碎的东西我都按高价赔给医院好不好?
院长看我跪下了,看我脸上的胆怯点点滴滴,堆积如山,就过去把门关起来,回来坐在凳上看我一会儿,变得像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样叹了一口气,问我说,想出院回家和老婆团聚吗?
我朝院长点了一下头。
想回家不难,院长说,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我又点了一下头。
摔东西痛快吗?
我犹豫一会儿说,痛快呢。
他顺手把面前的茶杯递给我,痛快了你就把它也给摔掉吧。
我不敢去接那水杯子,盯着院长的脸望了老半天。
院长又把那杯子收回去……我问你,1加1等于几?
我把两个指头伸出来……2。
2加2呢?
我把四个指头竖起来……4。
云彩是白的还是黑的?
有时候是白的,快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