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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让教室里有如原野一模样。松树的腥浓,柏树的混香,国槐的淡甜和淡涩,还有银杏叶那黑青乌乌却如隔夜剩茶般的味,人工草地上剪断草叶的青汁味,麻雀斑鸠的羽毛味,它们混混杂杂,结伴搭伙,从外边走进教室,弥漫在人走气散的课桌上和桌子、椅子的腿缝里,如水流进了湖里样,先少后多,最后淤积起来,就堆在半空,堆到房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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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1。出车(4)
教室里除了空荡荡的宁静外,似乎什么也没了。
最后剩下坐在最前排的十几个同学,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仿佛是看一个清唱的演员,突然间坏了嗓子,只能一片哑然般。他们的脸上,布满了让我感动的犹豫和不安。我说你们怎么不离开教室呀?他们说学校今晚突然要放一部美国片,我们没钱去买电影票,只好坐在这儿呀。
我说我的课讲的真有那么差?
他们说杨教授,你看所有的学生都走了,这里只还有我们十几个留下给你撑面子,你不掏钱请我们看一场电影吗?
我便掏了钱,给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让他拿着去给同学们买上电影票。然后那十几个学生就集体站起来,集体向我鞠了躬,说着和笑着,一窝蜂地从教室走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那能容200个学生的空旷里,像把一粒种子丢在了沙漠那样,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洪水猛兽样朝我袭过来,一下就把我淹没了,吞掉了。把我从这个教室、这个世界上挤走了,赶跑了。
转眼间,通过教室和一堂课的讲授,我便一点一滴地成了两千年前无人问津的诗歌的干尸骷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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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2。都人士(1)
2。都人士
打击轰轰鸣鸣,不厌其烦,接踵而至。
比起课堂上从高朋满座到寥无几人的退场,这一次的打击,才算是击中命门,置人于死地。出版社的社长、主编、副主编和责任编辑都坐在我的办公室。他们看着我,满脸都是对不住我的惭愧和不安,像退我的书稿是他们做错了一桩天大的事。
我一从那寥无几人的教室走出来,系里新留校当辅导员的学生(是因为他有个舅在教育部工作他才留校的)就在门口候着我,说杨教授,出版社来人了,在办公室等你半天啦。我便折身到了办公室,看见他们把我那几块砖似的书稿,放在我的桌腿旁,脸上不安的表情如一块块的灰布样(他们再不安也没有我心里的不安激烈和浓重)。看见地上我用快件发去的那三个装满手稿的长方形纸盒,还依旧齐整地码在那儿,邮局的标签和我填写的邮寄单还原封不动地处女样贴在纸盒上,我的心一沉,连腿都有些软起来,差一点要跪在地上走不了路。
见了我,他们内疚地站了起来(和李广智见我一模样),说杨教授,我们出版社几个领导和编辑专门来向你道个歉,来和你商量一件事。说《风雅之颂》这部书稿,是二三十年来我们出版社遇到的最有学术价值的一部书。说只要它一问世,必定会在高校和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必然会带动全国新一轮的学习《诗经》热,甚至会如你企望的那样,有望使《诗经》成为咱们中国人灵魂归安的一部书,是中国版、用汉语写成于两千年前的东方人的《旧约》和《新约》。说这部书稿,我们社里都已看过,经研究决定,一是坚决要出书,二是来和你商量一下,出版社现在每一本书都赔钱,编辑和员工都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发工资了,所以希望你在出版《风雅之颂》时,能资助我们一笔钱。
(我说都走吧,吃饭去,晚上我请客。)
社长说钱要得有些多,因为书稿太好,我们想出精装插图本,你最好能给我们8万块,最少也需要5万块。当然,你要能给15万了,我们再召集京城所有的古典文学专家们,为《风雅之颂》开一个小型学术研讨会。要能出到30万,就可以召集全国的专家来开会。要出50万,还能把港、澳、台的专家也请来,把研讨会变成《风雅之颂》的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要出100万,我们还能请来管教育的国家领导人,把会议地点放在人民大会堂。
(天都黑了,我说不能不吃一顿便饭吧?)
他们说,《风雅之颂》太有价值了,可这年月的现实是,最有价值的书最是没人看。说其实情况你比我们还清楚,现在所有高校的专著都是自费出书,教授出完了书,我们按半价卖给他,他再按原价一分不少地卖给他的学生们。结果是教授有了学术成就,还在他的学生那儿赚了钱,弄不好还得一个国家的什么奖。有奖金、奖状和奖杯,一箭三雕,和一枪打了三只兔子一样。说现在,各个高校都有这样的研究经费、那样的课题工程费。这些经费、工程费,多得如是一堆土,你不用到出版上你用到哪里呢?说到底,大学就是教书和写书,写了书一出版,就是学术专著和成就,就是对我们国家的文化、教育建设的增砖和添瓦,你们就是我们国家文化建设的工程师。杨教授,你说我们说得对不对?像《风雅之颂》这样的学术专著,只要一申请,学术出版经费哗哗哗地就来了,像天一阴就会哗哗下雨样。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
(我说你们真的要走吗?不出书不能不吃一顿晚饭吧。)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我应该把我家阳台上的窗户全都关起来。)
我便起身去关窗,看见窗外乌云滚滚,雷鸣电闪,风像牛皮鞭子般,在半空抽着和甩着,使空气撕裂唤叫,风向东倒西歪,所有的树枝都在扭打和啃咬,发出的响声尖厉青乌,把一个夜都弄得砰砰作响不消停。窗外化学系的教研大楼有的窗户没有关,那几扇窗如书页样掀过来,合过去。我盯着那些窗户看一会,就把我家窗户关上了。
屋子里立刻变得凉爽而宁静。
有一股雨前的潮味在四处弥漫着,和我与茹萍之间弥漫的隔膜样,黏黏糊糊,不青不红,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倒满没有喝的水,脸上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本就那样半白半黄着,像在思考又像压根什么也没想。我把她那杯放冷的水端走倒掉后,又殷勤着给她撮了茶叶,倒水泡好端到她面前,然后小心地拉过椅子,坐到她对面,心平气和,和颜润色,说茹萍,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让他李广智给我批10万或20万块钱。我用5年时间写了这部专著你说我不能不出吧?可现在除了垃圾,还有哪一本学术专著出书学校不赞助?哪一本书不是越有价值越是没人看?我不能因为你和他有了那关系,反而不能去他那儿要本该给我的出版经费吧?说他要是明白人,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了我杨科,这时候就该主动把出版经费送给我。
我问她,你说是不是?
……你说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问着她,我如得罪了她,本该正眼盯着她,用我的目光逼着她,可我却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像我说了错话做了错事样,只好扭头望着我睡的屋门口,看见墙壁上正爬着一只黑色的什么虫。过去用纸把那虫捏下来,扔进垃圾斗,才又坐回来拿眼瞟着她,便看见她原来有些柔和昏黄的脸色变青了,嘴角像被什么牵扯一样动几下,盯着我像看一个她压根儿不认识的人,像盯一个偷过她的贼,声音由轻到重审问似的说,杨科,好坏我是你妻子,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吧……你敢保证你没有藏李副校长丢的东西吗?
我说茹萍啊,我只让他给我批10万块钱行不行?你知道,《风雅之颂》一出版,会产生什么影响、什么轰动吗?说不定一本学术专著变成畅销读物都是有可能的。说不定,《风雅之颂》本身也是一本《旧约》呢,会像《圣经》一样卖得好。
……我就撕破脸皮给你明说了,杨科,我俩全都想起来了,那东西那一天就放在床头上,我连床下、墙角、墙缝都找了,你没藏它它会去哪儿呢?
……10万不行8万呢?理论教研室的牛教授,出了一本他和别人的书信集,李副校长还批给他10万块钱呢,结果人家用5万出了书,还落了5万块钱在口袋。你说我要出版《风雅之颂》,向他要10万块钱多了吗?我用5年时间写《风雅之颂》,现在我把它出成简装本,8万块钱行不行?
我说不能因为你和他姓李的有了那档儿事,我就不能找他要钱了。你要是明白人,我们夫妻就该联手向他要。不管我藏没藏那东西,你们就权当我藏了。权当我藏了,趁我出版《风雅之颂》的这机会,打报告要他批上20万、50万,有可能就批上100万。他要给我们100万,过去的事我真的既往不咎。拿20万我出精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