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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别睡了!”是孙宁的声音。
梁雨言趴在桌子上,极不情愿地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
她坐的是凉棚的最后一排,即使睡觉也不会被人发觉,孙宁怎么总是来搅她清梦?
“纪衍泽正找你呢”,孙宁看着梁雨言立即清亮起来的双眼,摇着头笑道:“一提他你就来了精神,瞧,那不是?”
果然,纪衍泽隐身在凉棚后面的花草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招手,藏得这样隐蔽,如果不是孙宁眼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梁雨言四下瞅了一圈,见没有人注意自己,方起身,走到了纪衍泽身边,眼睛并不看他,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找我什么事?”
纪衍泽把手竖在唇上,说:“嘘,小点声。”
说罢,引着她从花园的小门出去,才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来:“这个给你。”
梁雨言打开盒子,看见了里面的东西,烫手一样地快速合上,递了回去:“这个太贵重了,我听说今年这样好的珍珠连四美轩一共才只三串,我不能要。”
那盒子里,正是四姨太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一模一样。
纪衍泽看她不肯要,有些急了:“不错,一共有三串,两串都被杜府买了来——一条给了大哥杜茗轩,被他送给杨芸了;我这一条放着也是没用,除了你,我并不认识什么别的女眷,难道要我扔了不成?”
说罢,又问:“你有什么不敢拿的?你是梁府的小姐,难道还不如一介戏子?她拿得,你怎么拿不得?”
梁雨言无话,只见纪衍泽着急的样子,只得接过来道:“好吧,那我就收下了——你怎么不去看戏?”
纪衍泽往园子里看了一眼:“父亲和大哥都在看戏,家里总要有人照应着,万一外面有什么事怎么办?”
话是这样说,可他看着凉棚里杜茗轩的神色,分明是不甘的。
梁雨言看在眼里,心下一叹,又想起了那天在净园外面碰到他,他提到自己的母亲时那样寂寥的语气。
换作谁,也是要不甘心的。同样的父亲,只是因为母亲的身份地位,无端地就比别人矮了一截——纪衍泽比杜茗轩要高一些,只是比他略瘦,骨子里少了杜茗轩那样的飞扬跋扈,有一点书卷气。
可即使这样,如果他有一个杜茗轩那样的好出身,只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而现在外面的人提起杜府,在议论杜陵北之余便是羡慕地说:“杜陵北有个好儿子呢——杜茗轩那样能干,真像他的父亲,虎父无犬子。”
这也难怪,除了与杜家有往来的人知道杜府里有纪衍泽这样一个二少爷,百姓们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梁雨言没话找话,说道:“我看杜太太人倒好,不像杜茗轩那么盛气凌人的,叫人看着就不舒服。”
纪衍泽微微一笑:“杜太太人是很和气,不过太和气了,反而让人觉得不舒服,总感觉她是个假人,至于我大哥么——”,他语气淡淡,像是说着不相干的人和事,“被宠得久了,脾气坏些也是正常。”
梁雨言看他这样的神色,总是难受。虽然纪衍泽脸上是平静的,可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黑让人一望而知,他总是不开心的。
“你在发什么愣?”纪衍泽看见梁雨言呆呆地看着自己,问。
“没什么……对了,你认识叶晨曦?”
“那小子”,纪衍泽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我在香港呆过一段时间,在那里认识了他。你见过他?”
梁雨言答道:“嗯,前几天见过,我们还说起了你。他是孙宁的朋友,他们……关系很好。”
纪衍泽笑起来:“那小子是不是说了我不少的坏话?”
梁雨言没有说话,用脚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的泥土。
纪衍泽并没注意,问道:“孙宁,就是盐商孙泰家的女儿罢?我听说过的,很泼辣的一个小姐。”
梁雨言愕然抬头:“这你也知道?”
纪衍泽笑着答:“当然,我和叶晨曦是好兄弟嘛,向来是什么都说的。”
怪不得叶晨曦对自己的事情知道的那样清楚。梁雨言低着头,因而纪衍泽看不见她脸颊上微微的红。
她默然地站了一会儿,说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先回去了,一会母亲看不到我,要着急的。”
纪衍泽含着笑说:“好。”
梁雨言的背影看过去是孱弱的,清瘦而纤细,像一株雨中摇摆的荷。
只是片刻的功夫,她就转过小门去,失去了踪迹,纪衍泽怅然若失地顺着花园不及人高的墙看过去——看不到梁雨言,却正好能看到杜茗轩。
他的目光触及杜茗轩身上那件月白的衫子,微微地抿紧了唇——他一贯是这样的表情,叫人看不出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记得这件衣服,还是杜茗轩前些日子过生日时杜太太着人给他做的,因着杜陵北喜欢中式的装束。
杜茗轩曾经私底下抱怨过,说这衣服难看。
“像是旧时候教书的穷酸先生”,原话是这么说的。
当然不是对他说,而是和二管家赵江抱怨,被他无意路过时听见。
赵江赔着笑:“少爷您还是将就着穿吧,谁叫老爷喜欢呢。”
杜茗轩“哼”了一声:“父亲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喜欢过时的东西。”
从门的缝隙里可以望见赵江慌得顾不得尊卑,伸出手来捂住了杜茗轩的嘴:“少爷噤声!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去,传到老爷嘴里,少爷岂不是又要挨一顿骂?要是传到二少爷耳朵里……”
“呸!”杜茗轩掰开赵江的手就往地上啐了一口,“纪衍泽算哪门子的二少爷?婊子生出来的野种,连姓杜也不配,少在我面前提他,没的让人恶心!”
“是,是”,赵江见杜茗轩发了怒,忙应和着,“纪衍泽当然不配和少爷相提并论,只是……他说什么也是老爷的种。少爷是杜太太所出,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只要稍微顺着老爷的心思,总不至于让那个小杂种爬上来。”
“那当然”,杜茗轩听了这话,才有些倨傲地笑了,“也就是父亲在这里,我不好说什么——要是我执掌了杜家,看我怎么料理那个小杂种!看见他就是一肚子的气!”
纪衍泽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有多么气愤,他恨不得冲进屋里给赵江和杜茗轩一人一个嘴巴,告诫他们管住自己的嘴。
可他不能,他知道流言是止不住的,何况他也并无制止他们的能力。杜府的闲话他已经听得够多了,这不算什么——杜陵北当年把母亲送到香港的小公馆,虽然不愁吃穿,可公馆里的佣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也听到过。
一开始是生气和哭诉,后来,他发现这样做除了让母亲更难过之外,并没有什么裨益。
于是,他渐渐学会了漠然。不是还有得吃睡么?他不是还照样活着么?那便好。
在他十七岁那一年,也就是回到杜家本宅的半年前,他用自己攒了半学期的零花钱买来的私枪,打死了家里那个曾经对母亲图谋不轨,并因没能得逞而屡屡辱骂他们的管家。
那个管家是杜陵北派来的,可是天高皇帝远,杜陵北并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了什么。而母亲为人怯懦,总是不愿向杜陵北诉苦。大概,这个名震南方六省的名字也是让她怕了的。
没有杜陵北也是一样。纪衍泽在看见管家迸裂出的脑浆时,年轻的十七岁的心里有无可遏止的快意——虽然是第一次杀人,但他并不怕,在他心里,早把这个畜生杀了千百遍。如果不是他的默许,那些佣人们怎么敢那么对待给自己发工资的主人?
纪衍泽厌恶地踢开了管家犹带着惊惧表情的尸体,第一次心满意足地笑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在园子里发现了管家的尸体,并报了警。
可那又怎么样呢?在这样动乱的年代里,死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纪衍泽早就把那柄枪埋到了离家很远的一处地里——他们没有证据。
纪衍泽看着警察们煞有介事地在花园里翻捡,心里冷笑着,并不惊慌,他知道,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尽管厨房的阿金作证说管家和少爷之间有矛盾,可没有证据,他们有再多的怀疑也是枉然。
果然,警察翻了大半天没有收获,终于不耐烦了,匆匆地掏出笔记本做了小半页的笔录,说是有消息会来告诉他们,然后便走了。
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那之后,公馆里的佣人再见到纪衍泽,总是带着惊惧而恭敬的表情,躲的远远的,对待他的母亲,也客气了许多。
他知道他们心里是怀疑自己的,也知道那样的恭敬并不是来自心里,他们只是怕他罢了——不过,他并不在乎,至少母亲不用再看佣人鄙夷的眼色。
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