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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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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驴通通遍体臭汗,气喘吁吁。傍晚,在一条河边宿营时,有一个老太婆前来讨饭吃,父亲问她说离贾家屯还有多少里,她说离贾家屯还有九十里路。贾家屯是距前线最近的华东野战大军粮草储运站,也是民夫连此次艰难行程的目的地。
    父亲蹦了一尺高,翻了一个筋头,站定,用他永不嘶哑的钢嗓子吼叫:“弟兄们,听着,离贾家屯还有九十里,明天晚上,我们就赶到了!”


    刘长水和田生谷也扯着破嗓子吼叫,父亲的小母驴积极响应号召,高声鸣叫,是花腔女高音;四蹄弹动,是非洲踢踏舞。卸了套的毛驴们齐声叫,民夫们齐声喊,沉沉暮色里,河边一片欢腾。
    ……
    这一夜父亲难以入睡,他躺在一堆稻草上,仰望着漆黑天幕上的耀眼星辰,编织着明天的鼓动词儿,最后的一天最艰难最光荣的一天决不能马马虎虎,鼓动词儿要精彩、通俗、有嚼头,要解饥解渴忘疲乏,编一套不容易。编着编着他眼皮粘涩,开始犯困,挥挥手,心里想去它妈的明天再编,他相信自己是具有即兴创作的天才。南方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地平线上闪烁着翠绿色的镁光,一声声滚成团,一簇簇连成片,随即是暴雨般的枪声和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吼叫声。他翻身爬起,血液升温,心跳加剧,两排牙齿下意识地磨擦着。南边正在激战,令他兴奋。父亲对大规模的战争有着强烈的兴趣也有着淡淡的恐惧,他虽然从小就跟着爷爷玩枪杀人,基本上不畏生死,但对于这种集团大战还不太适应。父亲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战士,在淮海战场上、在渡江战役中、在朝鲜战场上建立功勋,那是后事。他的成功得力于他的素质。名震四海的粟司令夸奖他是“天生的战士”也是后事。现在,他从稻草堆上爬起来,站在河边遥望战场。父亲后悔自己恋家从队伍里逃出来,误了这场大热闹。半边天都被打红了呀,不合时宜的南风把战场的扑鼻香气吹过来,父亲紧张不安地抽搐着鼻孔。他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气喷到了自己冰凉的手上。
    蛋黄|色小母驴千言万语地舔着父亲的手掌,她的眼睛被火与星照耀,在河边的黑暗中,闪烁着奇光异彩,宛若最杰出的宝石。父亲转过身来,用另一只手摸着她的耳朵,拍打着她的额头,亲切地对她说:“小黄花鱼儿,你吃饱了没?这软绵绵的稻草不对胃口?将就着点儿!赶明儿见了解放军跟他们要谷草吃。”小母驴摇着尾巴,放了一个很响的很长的屁。
    父亲与毛驴说话的时候,民夫们大半站起来,看南边的光景。河里的凉气侵上来,父亲感到股间紧张,那个独蛋儿上缩疼痛不太严重。火光断断续续地映亮河面,河水湍急,呈现灰白的光芒。听说东边有座木桥,但愿它没被炸掉。父亲很忧虑。他听到田生谷在旁边压低嗓门说:“大哥,咱去送粮食还是去送死?”
    父亲说:“粮也送,死也送。”
    田生谷说:“大哥,天地广大,咱跑了吧。”
    父亲拧住他的耳朵,低声说:“胡说。”
    田生谷说:“松手吧大哥,我跟着你就是。”
 野 种。3
    父亲突然跨上小毛驴,在民夫们中间串来串去,他说:“弟兄们,睡觉吧。”
    民夫们说:“俺睡不着。”
    父亲说:“睡不着就别睡了,都起来,赶路。”
    一个民夫道:“黑灯瞎火,人困驴乏,怎么赶路?”
    父亲骂道:“那就睡觉,谁不睡就枪毙。”
    民夫们纷纷躺倒,独有两个人不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被父亲一顿象征性的拳脚打倒。这两个人被剥夺了领导权后,基本上没捣乱。指导员虽然坐在专车上,但病势日益沉重,天天咳血,脸像金纸一样。连长拉车还算卖力,充分表现了共产党员能上能下、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风度。被打倒后,指导员一声没吭,连长低声咒骂。父亲说:“十一指子,别嘟哝,等把粮食运到,我就把你的破枪还你,连你的破官。”连长说:“你最好现在就把连长和枪还给我。”父亲说:“没门.你能领着车队一天赶九十里路?”连长说:“我能!”父亲说:“吹牛,别嘟哝,再嘟哝我骟了你的蛋子!”
    连长怕骟蛋子,不再吭气。父亲骑上毛驴,一手提一只盒子炮,沿着宿营地来回走,驴蹄弹打冻地,发出“得得”脆响,节奏分明,成为父亲所唱催眠曲的节拍。父亲——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鳅与鳝鱼交配产生的音乐形象——
    解放军在前边打大仗
    等着吃咱车上的粮
    睡觉是为了送军粮
    谁不睡觉操他娘
    榴弹大炮隆隆响
    天明咱去送军粮
    睡不醒觉走不动
    谁不睡觉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强
    驴尾诌到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谁敢装熊操他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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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夫们在父亲的动人心魄的歌声里,忍受着地上的潮气,忍受着饥饿寒冷和对明天的恐惧,哆哆嗦嗦进入梦乡。宿营地里,一辆辆木轮车下,响起了痉挛的鼾声和甜蜜的呓语。
    小母驴羞涩地趴在了地上,她为心上人的粗鲁野蛮甚至直指她的羞处不顾她的睑面而羞涩,并且伴有委屈、悲伤、愠恼等等感情。
    父亲跌下驴来,立刻睡意朦胧,他本能地倦曲着身体,紧贴着驴肚子,像一个胡闹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着母亲的胸膛沉沉睡去。
    ……
    天蒙蒙亮时,父亲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腰间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个滚爬起来,急摸腰间,空荡荡没有一物,才要转身,两支冰凉的枪口顶在了腰上,他听到连长在背后冷笑着说;“兔崽子,举起手来!”
    父亲缓缓地举起手,嬉皮笑脸地说:“连长,你舍得打死我吗?”
    连长把枪口使劲往父亲腰里戳了戳,咬牙切齿地说:“我太舍得了!”
    父亲高声说;“连长,你打死我可没人给你唱歌啦!”
    连长说:“你他妈的唱的那是歌?我们的娘都被你操遍了!”
    父亲说;“我不操你娘你每天能跑八十里?为了革命,什么舍不得,何况又不是真去操!”
    连长说:“闭嘴!”
    民夫们聚拢起来,父亲感觉到死期离自己还遥远得很呢,嘴里越发没了遮拦,并且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转过来,与连长成了面对面。连长慌忙后退了一步,持枪的手也缩到腰间,父亲看到连长其实在打哆嗦,十月底的凌晨尽管冷气侵骨,但连长的哆嗦与寒冷无关。
    父亲说:“连长,你这个伙计不够伙计,我要毙你早就把你毙了是不是?不看在别的份上,你也得想想我给你割去那个丑指头,要不你连个老婆也讨不上。”
    连长怒冲冲地说:“闭嘴,我开枪了。”
    父亲说:“指导员,你这个痨病鬼替我求个情吧。”
    指导员躺在稻草上,像根木头。
    民夫们说话了,他们不同意连长开枪。小母驴蹭上来,羞羞答答地咬父亲的衣角儿。
    父亲摸着驴头,悲凄凄地说:“驴啊驴啊只有你真心对我好。”
    两杆长枪指住了连长,是刘长水和田生谷。刘、田说:“把枪还给余大哥!”
    连长无奈,垂下了手臂。父亲跑上去一步,把双抢夺过来,插在了腰里。
    父亲说:“把他按倒,剥下他的裤子来,骟了他的蛋子。”
    刘、田按倒连长,连长死死护着裤腰带,骂道:“余豆官,你这个土匪种,枪毙了我吧。”
    父亲说:“不枪毙不枪毙,骟蛋子骟蛋子!”
    连长杀猪般嚎叫。
    指导员咳着坐起来,咳着说:“余豆官……别胡闹……整理队伍……过河送粮……”
    父亲说:“痨病鬼说得有理,听痨病鬼的,军粮送到再骟,弟兄们,快埋锅造饭,吃了饭找桥过河,今日死活也要赶到贾家屯!”
    司务长对父亲说:“只剩下一袋子高粱米啦,怎么办?”
    父亲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司务长是个挺好的中年人,他的故事顾不上讲了,他说:“我想,今日要赶很多路,又靠近了战场,吃不饱不行,是不是吃几袋军粮?”
    父亲说:“不行不行,胡闹胡闹!”


    司务长说:“问题不大吧,到时跟粮站的人说说清楚。”
    父亲说:“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少了几袋子军粮怎么能说清楚?一粒军粮也不能动,吃屎也不能吃军粮,谁吃军粮操他娘!”
    司务长说:“吃不饱怎么行?”
    父亲说:“谁饿谁来吃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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