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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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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烧瘸了!”女人嘴臭,果然烧瘸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要烧就已经挪不动步子,挪不动步子还能走,他还要走到支部书记家去闹粮呢。最后,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在墙上挖出来的那个神龛里。龛里供着一个乌黑的牌位。他用龙头拐杖捣捣那个牌位,牌位澎澎地响着,灰尘跌落,显出久经烟火的木料本色。他的老心悸动着,突然感到一阵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进了灶膛。饥饿的火苗立刻伸出舌头舔舐牌位,牌位上滋滋啦啦地冒着深红的汁液,好象烧着那只红狐狸的肉体……狐狸孜孜不倦地舔着他身上的十八个伤口,多少年后他都记着狐狸的凉森森的美好舌头。狐狸舌头上一定有灵丹妙药,他深信不疑。他爬回村庄后伤口一点都没有发炎,连一点药都没上就好了。他对后人们说起这段神话般的奇遇时,人们都面带不信任的表情。他怒气冲冲地剥掉上衣,让人们看他身上的伤疤,人们看了伤疤还是不信。他深信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福一直没等来。后来,他成了“五保”户,他知道福来了。后来福又去了,村里没人管他了,那个当年坐在驴驮的篓子里削木棍的小王八蛋当了支部书记——要是这小子不在大跃进年代里弄死过九条人命,只怕早当了省委书记。小王八蛋取消了他的“五保”户资格……这块木牌像一条狐狸那样耐烧,在血样火苗的烘烤下,他听到锅里水声沸沸,水开了。
    他用那扇破飘舀了混浊的热水,唏溜唏溜地喝着,一口热水进肚,他舒服得浑身颤抖,又一口热水落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神仙。
    喝了两瓢热水,浑身粘汗溢出,着热的虱子兴奋起来,只是蠕蠕爬动、并不咬他。肚里更加饥饿,但身上似乎有了力量。他拄着龙头拐杖,走进漫天大雪里,脚下踩着琼屑碎玉,耳边听着窸窣雪声,心里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街上无行人,一只背驮厚雪的黑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一段就抖擞身体,雪片飞散,显出黑狗本相,但飞雪又很快落满了它的脊背。他跟着黑狗走进小王八蛋的家。小王八蛋家油黑大门紧闭,几枝腊梅开得火旺,从墙头上鲜红欲滴地探出来。他无心观赏腊梅,走上石台阶,喘几口气,然后拳打门板。院子里汪汪狗咬,并无人声。他恼怒上来,将摇摇欲倒的身体倚在门楼墙上,抡起龙头拐杖,敲打着黑漆大门的铁镣铞,狗在院子里咆哮起来。
    大门终于开了,先蹿出了一匹毛眼油亮的肥胖花狗。花狗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他挥舞着拐杖,花狗退到一边,龇着两排雪白的漂亮牙齿,疯狂地吠叫。随后闪出一个饱满白净的中年女人的脸。她看了一眼耿十八刀,和善地说:“耿大爷,是您呀,您有什么事?”十八刀沙哑着嗓子说:“找支书!”“他去公社里开会啦。”那女人和善中带着同情说。“你让我进去!”他精疲力尽地咆哮着,“我要问问他,他凭什么取消了我的『五保』资格?我挨了日本鬼十八刺刀,都没死掉,难道要我在他手里饿死?”女人为难地说:“大爷,他真的不在家,去公社开会了,一早就走了。你要饿,就先到俺家里去吃点饭,没有好饭,地瓜饼子管饱。”他冷冷地说:“地瓜饼子?你家的狗都不吃地瓜饼子!”女人有些不高兴起来,说:“你不吃就算。他不在家。他去公社开会啦。你要能去,就去公社找他!”女人一闪身进了门,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抡着拐杖,在门上敲打几下,身子软软的,几乎要瘫倒。他蹒跚着走上积雪近尺的大街,自言自语地说:“去公社……去公社……告这个小王八蛋……告他欺压良民,告他卡了我的粮草。”他像被打瘸的老狗一样拖着腿走,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脚踪。走了好久,他还是能闻到那几株腊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缓慢地回头对着黑漆大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几株腊梅像火苗子一样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燃烧着。
 狗 皮。6
    天近黄昏时他才挪到公社的大门外。大铁门,每根铁棍都有大拇指头那般粗,铁棍的顶端打成锐利的梭标形状,年轻小伙子也休想翻越。从铁栅栏的缝隙里,他看到公社大院内的积雪都是乌黑的,肮脏的。院子里穿梭般地走动着穿新衣戴新帽,肥头大耳,满嘴油光的人。他们有的提着褪净了毛的猪头——猪耳朵梢子都是血红的、有的提着银灰色的带鱼、有的提着宰杀好的鸡鸭。他用龙头拐杖敲打大铁门上的钢筋,敲得当啷当啷响,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好象都忙得要命,对他投过冷冷一瞥,便继续走动。他愤怒地嚎哭起来:“官长……领导……我冤枉啊……我要饿死了……。”
    一个年纪轻轻、上衣兜里别着三支钢笔的小伙子走过来,冷淡淡地问:“老头,你在这儿吵嚷什么?”他一见年轻人胸前别了那么多钢笔,以为大官降临,便双膝跪在雪里,手把着铁栅栏门上的钢筋,哭诉道:“首长,俺大队的支部书记卡了我的粮草,我已经三天没吃饭,我快要饿死了,日本鬼子十八刺刀都没刺死我,我快要饿死啦……”
    青年人问:“你是哪个村的?”
    他惊讶地问:“首长,你不知道我?我是耿十八刀啊!”
    小青年笑了,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耿十八刀?回去吧,找你们大队领导去,公社机关已经放假了。”
    他敲了好久铁栅栏门,再也无人理睬他。大院里的窗玻璃上射出了温暖的黄光,鹅毛般的大雪花在那些明亮的窗户前无声无息地飞舞着。村子里响了几个爆竹,他恍然想起,辞灶的时候到了,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时候到了。他想回家去,但一挪步,就一头栽倒了,好象被谁从后边猛推了一把似的。他的脸触到遍地积雪时,感到积雪异常温暖。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不,更像母亲温暖的肚腹,他在母亲的肚腹中闭着眼,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戏,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能够重新体验在母腹中的生活他感到无限幸福,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他确实感到非常幸福。村子里朦朦胧胧的狗叫声使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早已离开母腹来到了人世。公社大院里金黄的灯光和支部书记家院里火红的腊梅,像快速游动的火焰,把通天之下都照亮了,他感到到处明亮得扎眼,雪片像金箔银箔一样嚓嚓地磨擦着、旋转着,各家各户的灶王爷都骑着纸扎的骏马在半空中向着遥远的天堂飞跑。在强光照耀下,他感到周身燥热,像着火一样。他急急忙忙地扒掉了自己的破皮袄,热,他又脱掉了棉裤,热,他脱掉破棉鞋,热,摘掉破毡帽,热,他一身赤裸,像刚从母腹中落地一样,热。他伏在雪里,雪片烫着他的皮肤,使他辗转翻滚,热啊,热,他大口吞着雪花,雪花像盛夏炎阳下的砂石一样烫着他的咽喉。热啊!热啊!他从雪里爬起来,一手抓住一根公社大院铁栅栏门上的铁棍,通红的铁棍烫得他手里冒油,他的手粘在铁栅门上,拿不下来了,他最后想叫喊的还是:热啊!热!
    胸前钢笔很多的小伙子清晨起来扫雪,偶尔抬头一瞥铁栅门时,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看到,昨天晚上那个自称耿十八刀的老头赤身裸体地把在大门上,好象受难的耶稣。老头的面色青紫,肢体舒展,瞪着大眼盯着公社大院,乍一看,谁也不敢相信他是个冻饿而死的孤独老人。
    青年人特意数了数老人身上的伤疤,果然是十八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成麻子带领鬼子兵轰炸完毕村里的草鞋窨子后,终于获得解放。香色呢礼帽严肃地盘问他:“还有没有草鞋窨子啦?”他肯定地说:“没有啦,真的没有啦。”呢礼帽看了一下日本人,日本人点点头,于是他听到呢礼帽说:“滚吧!”他点头哈腰地倒退了十几步,然后急转身、意欲飞跑,却腿软心跳,怎么也跑不动。胸脯上的伤口热辣辣地痛,裤裆里的屎尿粘腻腻地凉。他倚在一棵树上喘着气,听着从各家各户传来的鬼哭狼嚎声,腿自动地萎缩。他的背擦着柳树枯燥的皮,一滑到底。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团团烟雾,那是手榴弹爆炸的浓烟吧。日本人往村子里十二个草鞋窨子里投了几百颗小甜瓜状的黑色炸弹,从窨子的天窗投进去,从窨子的出口投进去。投完炸弹的鬼子兵都无动于衷地环绕窨子而立。窨子里响起闷雷般的爆炸声,连脚下的土地都哆嗦,强劲的浓烟伴随着没炸死者的惨叫从窨子的天窗上冒出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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