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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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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眼念完咒语,急匆匆起身,对着那个铁身骑虎祖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铁板上坐下,双手攥拳、把十个手指甲盖全藏在拳头里。他对着坐在大堂里的一片铁板会会员,点了一下下巴颏。铁板会会员都用左手摩头皮,右手捂腚沟子,闭上眼,齐声高叫,重复着黑眼念过的咒语。那啊吗唻……啊吗唻……的高喊,像歌唱一样洪亮动听,爷爷感到大堂里鬼气缭绕,心里的怒火不由消了一半——他原来想打黑眼黑枪的——对黑眼的极度憎恶里掺进了几丝敬畏。
    铁板会会员齐声诵过咒语,又齐齐地给骑虎老妖磕了头,然后站起来,自然形成两路密集的纵队,向黑眼面前移动。黑眼面前有一个酱红色的大缸,缸里泡着红高粱米,爷爷早就听说铁板会吃生米,现在终于看到,每个铁板会会员都从黑眼那里领一碗生米,呼噜呼噜喝下去,然后走到供桌前,依次拿起那些猴爪、骡蹄、鸡头骨在光头皮上摩摩。
    等到铁板会的仪式完毕,白太阳掺了红颜色,爷爷对着那幅大画开了一枪,骑老虎老妖的脸上被打了一个洞。铁板会炸了营,清醒片刻,一齐跑出来,把爷爷围在垓心。
    “你是谁,好大的贼胆!”黑眼高声叫骂。
    爷爷退到一堵砖墙前,用冒烟的枪口把破毡帽往上捅了捅,说:“你老祖宗余占鳌!”
    黑眼说:“你还没死?”
    爷爷说:“想看着你先死!”
    黑眼说:“你那玩意儿就能把我打死?伙计们,拿刀来!”
    一个铁板会员提来把杀猪刀,黑眼憋一口气。对那会员示意。爷爷看到那把锋利的尖刀砍在黑眼袒露的肚皮上就像砍在硬木上一样,劈劈啪啪响,黑眼的肚皮上只留下一些白色的印痕。
    铁板会会员们齐声诵咒:“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身骑虎祖师急急如律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刀枪不入的人,他想到铁板会员的咒语里,全身都铁遍了,唯独没说铁眼睛。
    “你的眼珠子能挡住我的子弹吗?”爷爷问。
    “你的肚子能顶住我一刀吗?”黑眼反问爷爷。
    爷爷知道自己的肚皮绝对顶不住那锋利的杀猪刀;他也知道,黑眼的眼睛也无法顶住匣枪子弹。
    铁板会员们都从大堂里拿出刀枪剑戟,虎视眈眈地围住爷爷。
    爷爷知道自己匣枪里只有九粒子弹,打死黑眼后,疯狗一样的铁板会员也会把自己剁成肉酱。
    “黑眼,看你也算是个人物,爷爷给你留着那两个尿泡!你把那娼妇交给我,咱俩就算完事!”爷爷说。


    “她是你的吗?你叫她她答应吗?你明媒正娶了她吗?守寡的女人无主的狗,谁养着是谁的!你要识相就快滚,别怪黑爷不客气!”黑眼说。
    爷爷把匣枪举起来。铁板会员们也擎起了冷光闪烁的兵器。爷爷看着那乱唇翕动着咒语的铁板会员,想,一命换一命!
    这时候我奶奶在人群外一声冷笑。爷爷手中的枪口垂下去。
    奶奶抱着父亲,站在一条石台阶上,沐着西斜的阳光,遍体生出光辉。她头发溜溜的亮,脸庞艳艳的红,眼睛灼灼的明,模样实实的可爱又可恨。
    爷爷咬牙切齿地骂:“表子!”
    奶奶毫不客气地说:“公驴!公猪!下贱的东西,你只配和丫头子困觉!”
    爷爷抬起枪口。
    奶奶说:“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儿子也打死吧!”
    “干爹!”我父亲叫了一声。
    爷爷的枪口又一次垂下。
    他想起那个翠绿的高粱地里的火红的中午。想起那匹陷在窗外泥土里的黑骡子,想起白净的肉体躺在黑眼的怀抱里。
 高粱殡。10
    爷爷说:“黑眼,咱们一对一,赤手对空拳,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在村外河边上等你。”
    爷爷把枪插进腰,分拨开木呆呆的铁板会员,没看我奶奶,只看了我父亲一眼,便大踏步走出村。
    爷爷在盐水河一踏冒白烟的河滩上,扒掉了棉袄,扔掉了匣枪煞紧了腰,立在那等着。他知道黑眼不会不来。
    盐水河混浊的流水那时就像灰蒙蒙的毛玻璃一样反射着金色的阳光,低矮碱蓬草麻木地直立着。
    黑眼来了。
    奶奶抱着父亲来了。奶奶的眼神是那样的。
    铁板会会员们来了。
    “文打还是武打?”黑眼问。
    “文打怎么打?武打怎么打?”爷爷问。
    “文打,你打我三拳,我打你三拳;武打,乱打!”黑眼说。
    爷爷斟酌片刻,说:“文打!”
    黑眼胸有成竹地说:“是我先打你呢,还是你先打我?”
    爷爷说:“听天由命,抽草,抽着长的先打!”
    “谁来弄草?”黑眼问。
    奶奶把父亲放在地上,说:“我来。”
    奶奶掐了两段草梗,放在背后,然后把手拿到前边,说:“抽吧!”
    她看了一眼爷爷。爷爷抽出一根草梗,奶奶张开手,亮出另一根草梗。
    “你抽到了长的,先打吧!”奶奶说。


    爷爷对准黑眼的肚子打了一拳。黑眼叫了一声。
    挨过一拳的黑眼又挺起肚子,眼睛憋得瓦蓝,等待着新的打击。
    爷爷又在他心窝里捣了一拳。
    黑眼倒退了一步。
    最后一拳,爷爷用尽生平气力,掏在黑眼的肚脐上。
    黑眼倒退两步,脸色蜡黄,捂着胸膛咳了两声,一张嘴,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红血。
    他擦擦嘴,对着爷爷点点头。爷爷把全身的气都运到胸脯肚腹上。
    黑眼挥着马蹄大的拳头冲上来,当拳头即将触到爷爷身体那剎,他却把胳膊缩回了。
    他说:“看在天的面子上,这一拳不打你!”
    第二拳黑眼又虚幌了一枪,然后说:“看在地的面子上,这一拳也不打你。”
    黑眼的第三拳把爷爷打得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像砣泥巴一样,呱唧一声摔在硬梆梆的碱土地上。
    爷爷艰难地爬起来,拎起夹袄提起枪,脸上挂着一层黄豆大的汗珠。
    爷爷说:“十年再见。”
    河里漂着一块褐色的树皮,爷爷连发九枪,把那块树皮打成几十块碎片。把枪插进腰里,他踉踉跄跄地向碱土荒原走去。阳光照着他赤裸的肩头,照着他开始弯曲的脊背,现出青铜般的光泽。
    黑眼看着满河的碎树皮,又吐一口血,一腚坐在了地上。
    奶奶抱起父亲,哭叫一声:“占鳌——”,便跌跌撞撞地向爷爷追去。
    墨水河大堤后的机关枪嘟嘟了三分钟,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刚刚还在高声吶喊着乘胜追击的胶高大队的队员们,成群结队地摔倒在干枯的道路上和焦燥的高粱地里。爷爷的那些面向胶高大队正准备投降的铁板会员们,像高粱一样被拦腰折断,他们当中有跟着黑眼装神弄鬼了十几年的老铁板会员,有刚刚扑着爷爷的英名入会的新铁板会员。脑门上剃出的青头皮,井水浸泡的生高粱米、骑着老虎的铁身祖师、摩擦头皮的骡蹄猴爪鸡头骨,都没有给他们的血肉之躯增添丝毫的铁壁障,飞速旋转的机枪子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的脊椎和腿骨,射穿了他们的胸腔和肚腹。铁板会员破烂的躯体和胶高大队队员血污的尸体乱七八糟地交叉在一起,叠在一起。胶高大队队员的红血和铁板会员的绿血汇合成一汪汪紫色的血泊,滋养着黑土的田地和黑土的道路。多少年后,这些地方的土壤还是无比肥沃,种在这里的高粱长势凶猛,性格鲜明,油汪汪的茎叶上,凝聚着一种类似雄性动物生殖器官的蓬勃生机。
    胶高大队和爷爷的铁板会同样被打懵了,势不两立的仇敌转眼之间变成了一条散兵线上的战友。活着的和死去的在一起,痛苦呻吟着的和遍地翻滚的在一起,伤脚的江小脚和伤臂的我爷爷在一起。爷爷的脑袋紧靠着江小脚裹着纱布的脚,爷爷发现江小脚的脚并不是太小,爷爷嗅到小脚上那股压倒血腥的臭脚丫子味道。
    河堤后的机枪又哇哇地叫起来,子弹头打在路面上和高粱地里,迸起一股股强劲的尘土,弹头打中土地的焦焦声和钻击肉体的噗噗声,都同样可怕地啮咬着苟活者的神经。胶高大队队员和铁板会员都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地形太糟了,漫漫平川,连棵蒿草都没有,子弹网像巨大的锋利铲刀在他们头上悠晃着,谁要抬高自己,谁就毁了自己。
    又一次射击间隙到来。爷爷听到江小脚喊:“手榴弹!”
    机枪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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