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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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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用日本马刀锋利的刀尖戳着日本马兵挺拔漂亮的白鼻子,压低了嗓门说:“东洋鬼!你的威风哪儿去啦?”
    日本马兵那两只漆黑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嘴里吐出一串串圆溜溜的话,父亲知道他是在求饶。他用那只颤抖的好手,从胸兜里掏出一个透明化学夹子,递给我爷爷,他说:
    “叽哩咕噜呜噜哇啦……”
    父亲凑上去,看到那个化学夹子里装着一张涂着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年轻漂亮露着一条雪白胳膊的妇人,抱着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子。孩子和妇人脸上挂着和平的笑容。
    “这是你老婆?”爷爷问。
    “呜哩哇啦叽哩咕噜……”
    “这是你儿子?”爷爷问。
    “呜啦咿呀吱唧唏嗤……”
    父亲把头更近地凑上去,看着那个甜蜜微笑着的妇人和那个憨态可掬的孩子。
    “畜牲,你想用这个来打动我吗?”爷爷把化学夹子用力拋起,化学夹子像蝴蝶一样顶着阳光飞起又沐着阳光下落,爷爷抽回刀,对准那下落的化学夹子轻蔑地劈去,刀刃闪出一线寒光,化学夹子跳了一下,裂成两半,落在父亲的脚前。
    父亲眼前一片漆黑,一阵冰凉的寒气贯通全身。绿色和红色的光线照射着父亲紧闭着的双眼。父亲感到心中痛苦万分。他不敢睁眼去看那个肯定被劈成了两半截的美丽温柔的妇人和那个天真无邪的婴孩。
    日本马兵困难地、急遽地爬到父亲脚前,用那只没有受伤但是也索索抖动的手抢起被马刀劈成两半的化学夹子,他一定想用那只受伤的手,那只手挂在胳膊桩子上,已经不服从他的指挥了。鲜血顺着焦黄指尖淅淅沥沥下滴。他笨拙地用单手拼凑着破碎的妻子和儿子,枯萎的嘴唇哆嗦着,从咯咯得得打着战的牙缝里,挤出了一些破破烂烂的话:
    “啊呀……哇……吐……噜……呵……喳……嗐……呜……”
    两行清亮的泪水沿着他肮脏的清癯的面颊流出来。他把照片放在嘴上吻着,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
    “畜牲,你他妈的也会流泪?你知道亲自己的老婆孩子,怎么还要杀我们的老婆孩子?你挤圪着尿罐眼睛淌臊水就能让我不杀你吗?”爷爷大声吼叫着,举起了银光闪烁的日本马刀。
    “爹——”,我父亲长叫一声,双手抱住了我爷爷的胳膊,说,“爹,别杀他!”
    爷爷的胳膊在父亲怀中哆嗦着,父亲仰着脸,用两只贮满泪水的可怜巴巴的眼睛祈求着他的杀人如麻、心如铁石的爹。
    爷爷也垂下了头,日本迫击炮轰击村庄的震耳巨响、日本机关枪扫射在土围子里坚持斗争的乡亲们的尖利呼啸又如浪潮般涌来,远处的高粱地里又响起了凶狠的日本洋马的嘶鸣和马蹄践踏黑土的破裂声。爷爷一抖胳膊,把父亲甩开。
    “兔崽子!你怎么啦?你的眼泪是为谁淌的?是为你娘淌的?是为你罗汉大爷淌的?是为你哑巴大叔他们淌的?”爷爷厉声呵斥着,“你竟为这个狗杂种流泪?不是你用勃郎宁打倒了他的马吗?不是他要用马蹄踩烂你要用马刀砍死你吗?擦干你的眼泪,儿子,来,给你马刀,劈了他!”
    父亲退一步,眼泪纷披下落。
    “来呀!”
    “我不——爹——我不——”
    “孬种!”
    爷爷踢了父亲一脚,提着马刀退了一步,与日本马兵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高举起马刀。
    父亲眼前一道强光闪烁,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爷爷刀砍日本马兵发出潮湿的裂帛声响,压倒了日本枪炮的轰鸣,使我父亲耳膜震荡,内脏上都爆起寒栗。当他恢复视觉时,那个俊俏年轻的日本马兵已经分成两段。刀口从左肩进去,从右肋间出去,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脏,活泼地跳动着,散着热烘烘的腥臭。父亲的肠胃缩成一团,猛弹到胸膈上,一口绿水从父亲口里喷出来。父亲转身跑了。


    父亲不敢看日本马兵圆睁着的睫毛上挑的眼,他的眼前不断地重复着人的身体在马刀下分成两半的情景。爷爷这一刀,仿佛把什么都劈成了两半。连爷爷也成了两半。父亲恍然觉得,有一把在空中自由飞旋的闪着血红光芒的大刀,把爷爷、奶奶、罗汉大爷、日本马兵、马兵的老婆和孩子、哑巴大叔、刘大号、方家兄弟、『痨病四』、任副官……如砍瓜切菜一般,通通切成两半……
    爷爷扔掉了在刃口凝着一线透明血胶的马刀,去追赶在高粱棵子里乱钻的我父亲。日本马队又像飓风一样刮了过来,迫击炮弹打着响亮的呼哨从高粱地里飞起,几乎是垂直地落进了围子后用土枪土炮顽强地抵抗着的村民中间爆炸。
    爷爷捉住了我父亲,捏住他的脖子用力晃着:“豆官!豆官!你这个王八羔子!昏头了吗?你要去送死吗?你活够啦?”
    父亲用力抓搔着爷爷坚硬的大手,尖利地叫喊着:“爹!爹!爹!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打仗啦!不打了!我看到俺娘啦!看到俺大叔啦!看到俺大爷啦!”
    爷爷毫不留情地在父亲的嘴上搧了一巴掌。这一巴掌非常沉重,父亲的脖子一下子软了,脑袋晃晃荡荡地耷拉在胸前,嘴里流着搀着血丝的透明的涎线。
    日本人撤走了。硕大的、单薄的像一片剪纸一样的圆月,在升上高粱梢头的过程中,面积凝缩变小,并渐渐放射出光辉。多灾多难的高粱们在月光中肃立不语,间或有一些高粱米坠落在黑土上,好象高粱们晶莹的泪珠。空气中腥甜的气息浓烈稠密,人血把我们村南这一片黑土都给泡透了。村子里的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样耸动着,时不时响起木头烧焦的爆裂声,焦糊味道从村子里弥散出来,与高粱地里的血腥味搀和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爷爷胳膊上的老伤口在三个半小时前累发了,疮面迸裂,流了那么多乌黑的花白的腥臭脓血。爷爷要父亲帮助他挤压伤口。父亲用冰凉的小手指,胆颤心惊地挤压着爷爷胳膊上的伤口附近青紫的皮肤,挤一下,噗噗冒出一串虹膜般的气泡,伤口里有一股酱菜般的腐败气息。爷爷从近处的一丘坟墓上,揭来一张用土坷垃压在坟尖上的黄表纸,他要父亲从高粱秸上刮下一些碱卤般的白色粉末放在纸上。父亲用双手托着放了一小堆高粱粉的黄表纸,献到爷爷面前。爷爷用牙齿拧开一颗手枪子弹,倒出一些灰绿色的火药,与白色高粱粉末搀和在一起,捏起一撮,要往伤口上撒,父亲小声问:
    “爹,不搀点黑土?”
    爷爷想了一会,说:“搀吧。”
 狗 道。2
    父亲从高粱根下挖起一块黑土,用手搓得精细,撒在黄表纸上。爷爷把三种物质拌匀,连同那张黄表纸,拍在伤口上。父亲帮着爷爷把那根肮脏不堪的绷带扎好。
    父亲问:“爹,疼得轻点了吗?”
    爷爷活动了几下胳膊,说:“好多了,豆官,这样的灵丹妙药,什么样的重伤也能治好。”
    “爹,俺娘那会儿要是也敷上这种药就不会死了吧?”父亲问。
    “是,是不会死……”爷爷面色阴沉地说。
    “爹,你早把这个药方告诉我就好啦,俺娘伤口里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就用黑土堵啊堵啊,堵住一会儿,血又冲出来。要是那会儿加上高粱白粉和枪子药就好啦……”
    爷爷在父亲的细言碎语中,用那只伤手往手枪里压子弹;日本人的迫击炮弹,在村子的围上炸起了一团团焦黄的烟雾。
    父亲的勃郎宁手枪压在日本洋马肚子下边了。在下午最后的搏斗中,父亲拖着一杆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日本马枪,爷爷还用着那支德国造“自来得”手枪。连续不断地射击,使本来就过了青春年华的这支“自来得”迅速奔向废铁堆。父亲觉得爷爷的手枪筒子都弯弯曲曲地抻长了一节。尽管村子里火光冲天,但高粱地里,还是呈现出一派安恬的宁静夜色。更加凄清的皎皎月光洒在魅力渐渐衰退的高粱萎缩的头颅上。父亲拖着枪,跟着爷爷,绕着屠杀场走着,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胶泥一样,陷没了他们的脚面。人的尸体与高粱的残躯混杂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闪烁着。模糊的狰狞嘴脸纵横捭阖,扫荡着父亲最后的少年岁月。高粱棵子里似乎有痛苦的呻吟声,尸体堆中好象有活物的蠕动,父亲想唤住爷爷,去看看这些尚未死利索的乡亲。他仰起脸来,看到我爷爷那副绿锈斑斑、丧失了人的表情的青铜面孔,把话儿压进了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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