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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个妻子,一个过门没几天,回娘家的时候过铁路给火车撞死了。第二个做了茶馆老板娘,很贤惠也很灵巧,但肚皮慢慢地凸出来,起初人们都以为是怀孕,后来听说不是怀孕,是肚子里长出一个大瘤子。第二任老板娘做了手术后就没能走出市立医院。年盛卿的婚姻出现过一个很大的空白,在那段失去女人的短暂的鳏夫生涯中,他从一个油滑的满嘴脏话的茶馆主人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沉默的郁郁寡欢的男人。茶客们记得有一天当他们在议论女人Ru房形状时,年盛卿突然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窗前来回踱步,我受不了啦,我不要听,我要找样东西把耳朵堵住。年盛卿在盛放茶叶具的柜子里乒乒乓乓地翻找着,最后匆匆地跑到楼上。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耳朵上已经戴了那副灰灯芯绒的耳朵套子,茶馆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而年盛卿若无其事地走到老虎灶旁,用木勺把大铁锅里的沸水舀进鹤嘴壶里,人们难以忘记他当时的表情,我不要听,我不想听了,年盛卿喃喃自语,他的面部肌肉富有节律地抽搐着,眼神黯淡漠然,唇边的微笑含义不明,那恰恰是人们印象中怪人的表情。人们曾经认为怪人年盛卿将不思婚娶,但是好事的媒人又把老西门的腊梅花领到茶馆来了。那是一个夏日午后,腊梅花站在茶馆临街的长窗外,穿一件红花白底旗袍,衣襟上别着两朵白兰花,她朝桥边茶馆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地巡望着,一双杏眼顾盼生辉。而年盛卿也把头探到窗外,朝外面的女人望了一望,神情木然。媒人说,怎么样?年盛卿说,什么怎么样?看见了,是个女的。媒人又说,你再看一眼,长得多漂亮,配你是配得上的。年盛卿的头便再次探出去,朝外面再望了一望,他说,是漂亮,配我配得上。媒人急切地说,到底怎么样?年盛卿捂着他的耳朵套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莫名其妙的笑声,随便,我随便,他对媒人说,反正我戴着耳朵套子。
腊梅花做了茶馆的老板娘,她后来坦率地向熟识的茶客披露她的心迹,我哪儿是看上那个怪物?我是看上了这个茶馆。腊梅花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就是爱热闹,爹娘从小就骂我,说我多嘴多舌喜欢往人前凑,以后嫁到茶馆里去吧,哈哈,没想到让他们说中了,真的嫁到茶馆里去啦。有人居心叵测地问腊梅花,都说年盛卿命硬克妻,你就不怕他再克了你?腊梅花莞尔一笑,挥了挥手说,他克妻,我克夫,到底谁克谁还不知道呢?
茶客们说年盛卿是个怪物,腊梅花却是一个天生的近乎楷模的茶馆老板娘,风骚、直爽,舌头与嘴唇永远都在跑动,这么可爱的茶馆老板娘上哪儿去找呢?从前那些水汽弥漫茶香浮动的日子,懒散而享乐的茶客们在桥边茶馆里济济一堂,听一男一女两个过气的评弹艺人拍响惊堂木,一把月琴一把琵琶,《长生堂》或者《林冲夜奔》,暗哑的嗓音失却了华丽和高亢,却保留着柔婉的韵味。茶客们在击节赞叹之余注意到年盛卿夫妇不同的表现,原先酷爱评弹的年盛卿看来真的仇视任何声音了,他戴着耳朵套子坐在角落里读报纸,他指着报纸对腊梅花说,又死了人,京广铁路火车出轨,死了三百多人。腊梅花却听不见男人的声音,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两个评弹艺人——主要是盯住那个张先生,忽然亮了,忽然又黯淡了。最后她的目光便像一泓多情的秋水泼在张先生脸上了。你唱得多好,我的心都碎了。腊梅花扯住张先生的长袍说,以后天天来吧,我们这里出得起钱的。张先生大概是见惯了这种老板娘的,他朝腊梅花作了个揖说,多谢老板娘的捧场,腊梅花等着他的下文,张先生却不说话了,只是轻抱双拳,又朝她作一个揖。背着月琴笑盈盈地离去了。腊梅花倚门眺望两个艺人的背影,嘴里哔哔剥剥地咬着她的手指甲,涂过蔻丹的红指甲咬断了好几片,腊梅花突然醒过神来,让他们天天来还不肯,搭的什么架子?腊梅花怅然地问一个老茶客,张先生怕我们付不出钱吗?那个老茶客似乎深谙艺人之道,他说,不是钱的事,是面子上的事,这种过气的艺人跑茶馆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他们要钱也要面子,来是会来的,就是不会天天都来。腊梅花恍然大悟,嗤嗤地笑着说出一句很难听的话,做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呀?
腊梅花就是那种无所掩藏的女人,所以那年春天她对张先生的迷恋被茶客们广泛地察觉,在一礼拜一次的堂会上,腊梅花看张先生,张先生看他的女搭档,女搭档看茶客们,茶客们则忍不住会瞟一眼坐在角落里读报的年盛卿,年盛卿仍然戴着耳朵套子,读他的报纸,嘴里念念有词,茶客们一时难以判断这个怪人对腊梅花的春心是否有所察觉。事情就是在月琴和琵琶声中慢慢萌芽的,茶客们当时预感到会有一件风流韵事发生在眼皮底下,但他们万万想不到它的结局竟然是那场可怕的大火。
张先生的女搭档有一天带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来到茶馆,腊梅花觉得奇怪,她问女艺人,张先生怎么不来?女艺人说,他嗓子破了,不能出来唱了。腊梅花心里咯噔一下,手指便又伸到牙齿间咬着,张先生不来这评弹还怎么听?腊梅花突然斜睨着女艺人说,你这种搭档也够狠心的,人家嗓子一破你就把他丢下了,找这么个小搭档,坐在一起也不配呀。女艺人听腊梅花话说得很难听,脸便沉了下来,莫名其妙,我走码头多少年第一次碰到你这种老板,女艺人冷笑着说,听不听随你便,轮不到你来教我怎么做人,小田,不唱了,我们走。女艺人拉着他的新搭档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捏着嗓子说,好一个多情多义的老板娘,你爱听张先生干脆把他包下吧。腊梅花倚门而立,半怒半怨地回味着女艺人最后那句话。包就包,我又不是包不起。过了一会儿茶客们听见腊梅花这么回敬了女艺人。腊梅花将一片粉红的指甲狠狠地扔在地上。说到做到,腊梅花就是这种女人。人们记得腊梅花为此三顾茅庐的经历。前两次自然都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老茶客们看着腊梅花伤心的样子都爱怜交加,劝她道,腊梅花你省了这份心吧,人家张先生虽然落魄,面子却要讲的,那小张调以前也唱红过的,人家怎么肯到茶馆来吃软饭?腊梅花立刻柳眉斜飞,说,满嘴喷粪,什么吃软饭?我又不要养他的人,我只要养他的嗓子,我就是迷他的嗓子!老茶客们窃笑着,又指了指头顶上的楼板说,你要养他也说得通,就怕年盛卿不肯养哦。腊梅花这时鄙夷地笑了一声,她说,我才不管他呢,他反正戴着耳朵套子。
腊梅花说到做到,六月的一天,她终于把张先生请到茶馆里来了。人们看见一辆黄包车停在茶馆门口,腊梅花拎着一口皮箱欢欢喜喜地下了车,她冲进茶馆对里面的茶客们高声嚷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把谁请来了?茶客们果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张先生怀抱琴套走进了茶馆,张先生朝熟识的人点头作揖,右手大拇指优雅地翘起来,指了指他的喉咙,张先生没说话,但别人都明白他的手势,那意思非常明显:我的嗓子破了,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嗓子破了。张先生客居茶馆楼上的日子其实很短暂,他是个很随和的人,坐在临河的窗前喝一壶茶,一边眺望河上风景一边对谈天说地的茶客点头微笑,茶客们都知道他在养嗓子,不能随便出声,也就克制住和他攀谈的欲望。他们当然会观察年盛卿对客人的反应,可惜年盛卿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里读报,灰灯芯绒耳朵套牢牢地包住了他神秘的耳朵,有人对他喊,年盛卿该把那套子摘掉了,小心捂出痱子。对于这种尖利嘈杂的声音年盛卿极其厌恶,他用谴责的目光诘问那些高声喧哗的人,吵什么?吵死人了,我上楼去看。年盛卿这么抗议着挟上报纸到楼上去了。总是腊梅花独挡茶馆门面,不管年盛卿在楼上还是楼下。腊梅花在老虎灶的小锅里熬一种草药,她用一把铁勺快乐地敲击着锅沿说,这帖药专治倒嗓,再喝上几天,张先生就可以吊嗓了,再过几天,你们大家就竖起狗耳朵,听张先生的小张调吧。香椿树街总有些好事之徒,对于眼皮底下所有暧昧的男女关系急于打探,张先生客居茶馆的某个深夜,有人竟然像壁虎似地爬到茶馆的漏雨管上,听楼上两个房间的动静,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张先生在厢房里循规蹈矩地睡着,茶馆夫妇也同房睡着,偷窥者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