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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听了孔融这一大篇评论,并不快活,但实知孔融其人也不为怪。他笑笑对白芍说:“主簿对孔大人之见有何评点?”
白芍微微一笑:“孔大人不过一番戏言耳。”
孔融又饮酒一杯,摆手道:“虽借酒兴,实非戏言。不才孔融论诗文从不含糊其词,此处不率真,无可率真也。”白芍仍笑笑不语。曹操说:“但言不妨。”又对曹丕说:“你也可放言。”曹丕说:“父亲诗文,山高海深。还是主簿说吧。”
曹操转看白芍:“那还是你说吧。”
白芍本不想说,至此便开口道:“孔大人虽是率真之言,白芍则实不敢恭维。”曹操等人一听此话都提了精神,孔融手中酒杯也放下了。白芍说:“先说‘月明星稀’改为‘月朗星稀’,便属毫无道理。明者,虽日月之明,但言日则日之明,言月则月之明,并无日月合明之理。莫非言日之明时,就近乎月亮了,那岂非不明而晦暗了?这里‘月明’即是纯月之明也。况且汉字不仅象形会意,且讲究读音。‘粗’字何为粗?读音粗也,并非全是会意。‘细’字何为细?并非全是会意,读音细也。又如‘重’字读音重,‘轻’字读音轻,皆为此理也。‘明’字,读音韵如冰,如凌,冰凌何等寒凉,如清寒之清,如阴森之阴,‘月明星稀’正是清寒苍凉也。而‘朗’字,读音韵如高昂之昂,如阳刚之阳,阳刚之刚,都是阳刚之读音,还如郎才女貌之郞,郎,男人也,也是阳刚,还有如汤、如荡等同韵字,皆阳刚,所以‘月朗星稀’,反有光大饱满之韵味,恰与全诗清寒苍凉之意境不合也。”
白芍这开篇一番话,就将曹操、孔融说愣。
曹操说:“接讲。”
白芍接着说道:“再说‘乌鹊南飞’,孔大人讲乌乃乌鸦,属迁徙之鸟,此实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乌鸦种类很多,有些种类据言是候鸟,冬则南飞,夏则北归。但相当一些乌鸦种类则是常居之鸟,并不冬南夏北迁徙,特别在荒冢连片处,或皇家鹿苑、马场等动物聚集地,乌鸦四季长聚,逢冬多不南飞也。孔大人又讲喜鹊为长居之鸟,许都即如此,此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许都四季松柏常青,生气旺盛,喜鹊常居,在很多地方也见喜鹊常居。但岂不知有的地方喜鹊也冬则南飞,夏则北归。孔大人少见寡闻,便下断言。再说乌鹊南飞,既可能是讲乌、鹊二种鸟,也可能是讲乌黑喜鹊一种鸟,还可能将乌鸦称为乌鹊,更可能是笼而统之讲一切鸟。诗凭意境,读之会意联想,不可强为拆解也。若改为‘乌群南飞’实属败笔。”
孔融听着颇有些怔愣,脸上挂不住了。曹丕也一时有些忘了自己心思。曹操则又说:“接讲。”
白芍又接着说:“‘绕树三匝’,孔大人说改为‘绕树七匝’,还讲《易经》中有‘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之谓,这恐又是酒多言误也。《易经》中有‘七日来复’等言‘七’之说,尚不知《易经》还多有言‘十’之说,所谓‘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云云,何不再改为‘绕树十匝’,更显寻落脚处之难?古人讲三思而行,一二少也,不及也,四五繁也,过也,三则可也。四五已繁,七岂不更繁?绕树三匝形容寻觅栖泊之难,有望而当下不达之难,但并非绝望也。绝望了,死心了,无寻觅之心也无寻觅之苦了,连吟诗咏叹都不必了。所以‘绕树七匝’,尤其只能当作孔大人之戏言,否则诗文名流之称实乃贻笑天下了。至于‘何枝可依’改为‘何枝可栖’,更是孔大人戏而又戏之言。诗本比兴,既可以拿乌鹊寻觅之苦比拟人,也可将人之相依比拟乌鹊寻枝而栖。岂能乌鹊只可寻栖不可寻依?”
白芍讲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曹丕听得目光炯炯。孔融听到此反而坦然了。曹操听得一直颔首。这次他没有催白芍接讲。
白芍静了静接着把话讲完:“至于最后两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孔大人讲丞相这里落到他为政的实处,不为美了。其实诗本虚实有道。这时落到实处,正显出诗是丞相这等人写的,通篇质朴归实,反而更美。读诗必联想作诗之人,此诗若非出自丞相这等人,而是出自一个少年狂徒,读来肯定是另一番轻薄感受了。”孔融借酒笑道:“若此诗为我孔融所写,诗末该如何着落?”白芍不假思索,一笑而答:“山不知高,海不知深,文魁才尽,无以自矜。”孔融笑道:“无以自矜不过是无以自夸也,不如再改为‘文魁才尽,无病呻吟’,岂不更痛快?”
四人全笑了。
孔融接着问白芍:“这诗若你写,末尾二句该如何着落?”白芍应语随答:“山亦厌高,海亦厌深。移山填海,天下太平。”孔融显得大度笑道:“好好,实为才女,名不虚传。再借着酒胆说一句,丞相,你这主簿实是才貌双全啊。”说着他与曹操都笑了。白芍说:“知道孔大人今日一番戏言耳,实为给丞相添趣。”孔融点头道:“是,是。你今日这一番言论呢?”白芍说:“也戏言耳,给孔大人添趣。”
孔融接着说:“诗言志,既在有意也在无意。今日主簿自言‘移山填海’,此乃精卫之志也。上古神农炎帝之女,为东海淹死,后化为一只鸟名精卫,终日衔西山之石填东海不已。精卫移山填海乃是意志坚强、不畏艰难之象征,也是怀深仇大恨而誓报仇雪恨之象征。不知主簿无意间露出精卫之志,有何深仇大恨而誓报誓雪?”
孔融此话问得锐利,目光也直射白芍。
白芍垂下目光不想回答。
曹操见此哄慰道:“好好,我与孔融小孔夫子今日饮酒作乐而已。”又对孔融说:“方才论诗,你居了下风,当罚酒三杯。由主簿来罚。”曹操一挥手,左右斟酒满杯。白芍缓了缓神情,举酒递孔融:“敬孔大人酒。”
孔融看着白芍纤嫩之手欲接不接,叹道:“美哉此手,如脂如玉!”而后接过酒,不饮却道:“昔日燕太子丹请荆轲刺秦王,饮酒于华阳之台,让其所宠幸美人出来敬酒,荆轲见其双手如玉曾赞叹道:‘美哉手也!’席散,太子丹派内侍以玉盘送物于荆轲,荆轲开视之,乃美人之断手。太子丹明告荆轲,无所吝惜。荆轲叹曰:‘太子厚遇轲,乃至此乎?当以死报之!’时至今日丞相若能将此美哉之手赠融,融也誓为死士,为丞相行刺天下任何枭雄!”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丞相看如何?”曹操笑说:“荆轲见美女之手动了色心,太子丹则断美女手送之以断其望而已。今日孔融孔夫子拿荆轲赞手说事,不过是喝酒动了色心而已。”
曹操戏谑而笑,转头见白芍不悦,乃说:“好好,孤与孔大人戏言耳。”孔融又连饮白芍敬过来的两杯酒,说:“融今实非戏言。卑职夫人新丧,倘若主簿不嫌弃,丞相又肯割爱,我当立择吉日明媒正娶主簿为夫人。”说着径自起身,整理衣冠,堂堂正正叩拜于曹操面前:“借酒胆包天,望丞相成全。”
此举实出曹操意料。
这时白芍起身,冷淡地说:“丞相还有事吗?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曹操立刻对孔融说:“知进退吧,你已得罪了主簿。”孔融听出究竟,慨叹一声,起身对白芍道:“得罪,得罪,融又借酒戏言耳。”一边入座一边说:“我凭今日主簿之三敬酒,就可为丞相当死士去行刺四方了。”曹操一边安抚白芍重新坐下一边说:“此天下孤要行刺谁?袁绍?袁术?孙策?马腾?哪个值得我派刺客行刺?剪除诸雄,一平海内,我用不着这等手段。此乃小人之所为。”孔融说:“秦王不用,太子丹要用。丞相不用,丞相或早晚成秦王之势;但反丞相者必用也。刺客未必小人之举,但诚为弱者之举也。”曹操说:“言之有理,我当年行刺董卓,正是以弱击强。”孔融还接着自说自话:“曹府内早晚会潜伏刺客也。”
曹丕不由得打量了白芍一眼。
白芍注意到他打量,坦然佯装不知。
曹丕打量了白芍,自己又走开了神。
曹操问:“曹丕,今日你始终似心神不定,定有大事要言。”曹丕至此承认道:“不瞒父亲,确实有事。”曹操说:“讲。”曹丕为难:“暂不急。”曹操说:“是否觉得人多不便?”曹丕未否认。曹操挥退左右,又说:“讲吧。“曹丕仍不言。曹操说:“主簿早已参与曹府机密议事,你是否避讳孔融?”孔融欲起身:“你们议事,卑职先告退了。”曹操伸手制止,对曹丕说:“若讲公事,孔融乃谏议大夫,且为政正直,不